位于广电大楼十一层的新闻频道是个开放式的办公空间。整个楼层,只在东南角有一间用玻璃幕墙隔出的小屋子,那是总监的办公室。其他的,都是一排一排的工位,密密匝匝。在这样的环境里,除了工作,没有秘密。吕东经过透明的会议室时,看到孟成和记者柳南正坐在最里面的桌角处窃窃私语。柳南不自然的笑容里充满了无奈。无意间,她的眼神向外瞟了一眼,正好与吕东撞个正着,脸上的笑容立马僵住。在柳南惶恐地注视下,吕东推开会议室的门直接走到她面前,笑呵呵地说:“怎么啦,南子汉,不想跟着姐干啦?”
一句话说的柳南泪水直打转。她慌乱着站起来,还没张嘴,眼泪就流了下来。“没有,东姐,我就是去咨询了一下。”柳南一边说一边擦泪,一边解释:“咱们这儿就是挣得确实太少了。我家不在这儿,每个月除去吃喝,租房,什么都剩不下。有时候还不够······”
吕东眼睛一酸,差点也掉下泪来。她眼睛瞄了瞄房顶,心里纠结着下面的话该怎么说。“我知道你们不容易。如果那边待遇高,我不拖你们后腿。不过,咱们这边,我也正在积极地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将来肯定会有改观。这样······你跟孟总你们先聊吧。”
吕东说完,摸了摸柳南的头,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走了出来。她选择走步行梯,一路小跑下楼奔向八层。在八楼拐角处,突然闪出一个人影,和吕东撞了个满怀。吕东惊得心跳加速,定睛看时,竟是人力资源处长艾梅。吕东急忙上前扶住艾梅的胳膊,笑嘻嘻地说:“哎呦,姐,你劲儿真大。我没撞疼你吧?”
艾梅笑着推了一下吕东,嘴里说着“正有事儿呢”,转身就走。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身喊住了吕东。像闺蜜说悄悄话似的,凑近了低着头,忽闪着大眼睛问:“你们那儿有个柳天紫,是制片人吧?”
“啊,《零距离》的制片人。咋啦?”
“昨天她去我那儿问医保转出的事了。支支吾吾地,说是替她妹妹问,但我越听越觉得她是在替自己问。也可能是我想多了,瞎想啊。这不正好碰见你嘛,我觉得还是跟你说一声。”艾梅拍了一下吕东的肩膀:“没别的事。”转身上了楼梯。
吕东望着艾梅的背影,愣了半天。
在副台长叶书文的办公室里,吕东若无其事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叶台笑嘻嘻地给他倒了一杯茶水。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个什么事要汇报呢,民生网,民生网那边的领导您有熟的吗?他们来咱这儿挖人呢!我现在掌握的情况,《零距离》已经有五名记者要被挖走。他们这么干不行啊,我这人刚培养出来,刚做片有个模样,就给他们服务去了。我这儿成了培训基地啦!”吕东提高了嗓门,像娇嗔的妹妹抱怨哥哥欺负人。
叶书文收敛了笑,故作惊愕地说:“是嘛,这他妈的!”然后,挠了挠头,咧了咧嘴,收着嗓门说:“我倒是跟他们的马总能说上话,但是怎么张这个嘴啊?他公开对外招考,又不是特意针对咱们?”
“嗯······”吕东无心让叶书文真去打这个电话,只不过拐个弯想表达她的压力很大,要解决的问题很多。见铺垫成功,她用试探性的口气说:“哎呀,下面我的人手是个问题啊。还能再给几个指标不,再招几个人?现在频道的人员结构很不科学,老的老,小的小。你刚把小的培养出来吧,他又要走。”
叶副台长站起来,走出办公桌,走向窗台,他一边把茶叶水往盆栽里倒,一边说:“吕东,人员为什么流失,你了解过吗?”
吕东还未张嘴,手机叮咚一声来了条微信,孟成发的:“有的是嫌待遇低,有的是嫌一直转不了身份。总得来说,都嫌挣得太少。”
吕东感慨这条信息的及时,心情也更加沉重。她叹了口气说:“了解过,多数是嫌挣得少。”
“对啊,”叶书文回过身来,像老师启发学生找到了切入点:“现在的广告收入在下滑,你人手不减的话,平摊到大家手里的钱势必会少。要想保证大家的收入,就得减人。现在有人走,从某种意义上说,也不完全是坏事。总比你主动去裁人要好受点儿吧。”叶书文看着一脸诧异的吕东,慢悠悠地坐下来,用师长般的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年初的时候,我和郭台几个人,到南京、杭州、合肥,南方那几个省会台转了一圈。人家的民生新闻栏目,也是一个小时,也是直播,你猜多少人?不到三十个人。你多少?《零距离》最少有六十个人吧?啊?你算算,差多少?你的收入会高才怪了呢!吕东,下面得琢磨琢磨,怎么向管理要效益。”
一席话让吕东陷入了沉思。她点着头,像小鸡啄米。
叶副台长笑了。
“小斌在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一线记者出身,懂新闻,专业强,就什么都有了。是那么回事吗?管理是独立于业务之外的另一门学问。作为频道的一把手,不是光懂业务就完了,从某种角度说,管理比做新闻更重要。因为你不需要亲自出去采访,你需要把采访能力强的记者挖掘出来,怎么样调动他们的积极性!这么多年,你们谁研究过管理。新闻频道的团队文化是什么?员工一个接一个的走,完全是因为待遇低吗?难道就没有心冷的一面?”
吕东脸红了,依然不停地点头。这些问题,她恍恍惚惚地想过,但是没有人这么一针见血清清楚楚地跟她提出来过。
叶书文盯着吕东,脸上的肌肉放松下来。似乎是压抑了好久的话今天终于一吐为快。他接着说:“我跟小斌是在多个问题上有分歧,台党委不让他再兼任总监,一是希望他抓一抓融媒体的发展,更重要的还是希望你上来能改一改新闻频道的风气。”叶副台长嘴角挤着白沫,说到此处翻了翻白眼,似乎是在考虑下面的措辞。端起茶杯刚喝了一口,还没有完全咽下去,就来了灵感。呛声似地说:“尤其是改一改你们管理层的风气!”
吕东对叶书文突如其来的训导略感不适。不过,这倒让她越来越明白了为什么牛小斌会辞职。叶副台长口中“管理层的风气”吕东心知肚明。当年,牛小斌还没当上副总编辑的时候,就不把主管新闻的叶副台长放在眼里。这一点,吕东其实并不赞同。她认为下级就应该尊重上级。但是又不便说。
叶副台长是机关里出来的,早年当过教师,长得瘦小文弱。在五大三粗的牛小斌面前,就像秀才遇见了兵。叶书文没在一线做过新闻,牛小斌就经常以“屁股指挥脑袋”的理论嘲笑他。北江电视台改制成为北江广播电视台后,牛小斌当上了新闻频道的总监,在电视的黄金十年里,干出了成绩,连续博得了两任台长的信任。最后被提拔成了副总编辑。在“业务”这条线上,牛小斌突然和叶书文成了一个级别。这还了得!有人就开始大胆猜测,甚至放出口风:牛小斌会成为主管新闻的副台长。叶书文动心忍性了好长时间。直到第三任台长郭有亮来了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当年,虽然站在牛小斌的队列里,但吕东却属于中立者。她并不关心这些男人之间的“烂事”,对“牛叶”之争,她仅仅是一位听众和观众。她不打听,也不细问,就像碰上了一条毫无新闻价值的新闻。牛小斌对她这种政治上“缺根弦儿”的傻里傻气的样子并不计较,在他眼里,女人不问政治似乎很正常。吕东没有野心,这么多年能阴差阳错地一直往上走,仅仅是对男权社会的现状看不惯,想替女人争口气。现在想来,今天她能坐上总监的位置,好像就是自己缺根弦儿的傻样儿招来的“福”。
叶副台长舒了一口气,又恢复了慈父般的笑容。他做了个手势,让吕东喝茶。然后接着说:“今天说了这么多,啥意思呢?一个字:改。你不是学新闻的,到新闻频道也是半路去的。但这也是你的优势。你别忘了,法治频道的总监尚小东,他也是从新闻部出来的。年龄比你大,资格也比你老。你们那儿的宫仁、那海,都是新闻部出来的,都比你资格老。为什么没让他们上?当时,谁来做这个新闻频道的总监,台党委可是有分歧的······别的我就不多说了,电视台永远是‘新闻立台’,新闻频道的重要性你心里清楚。下面我就看你怎么干吧。”
叶副台长说得很有力量,但声音小得像在哄小孩儿入睡。吕东像被针扎了一般,那种刺痛感在全身萦绕,头皮里已经渗出了汗。改管理层的风气,她认为不难。自己和牛小斌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她是位女性,身上没有那股戾气,也没有什么政治上的抱负。也许这正是叶书文看重的地方。总监不耍牛逼,那三位副总监还能飞上天去?难的是,怎么向管理要效益。吕东还真没有研究过管理学。眼下,她认为最该调整的管理,就是启动“同工同酬”的改革。但是她心里没底,不知道这么改会不会触痛叶书文的神经。所以,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那一刻,她突然感觉自己变聪明了,会拐弯了。因为她能想通了:在领导面前得学会说一些听着让人放心又舒服的谎话。
吕东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说:“叶台,管理上怎么改,我现在倒是有不少想法,但是没有梳理,我们几位总监也还没有沟通。这样,一会儿上去我们几位先开个会。尽快碰出一个具备可行性的方案,然后再跟您和郭台汇报。”
“行,那你去忙吧。”
“好嘞。”吕东转身出了叶书文的办公室,快步向十一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