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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骄阳似火。

周六临近中午,四星级饭店金雀楼门口已是车水马龙。吕东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焦急地左右摇摆着身子,她的视线越过车内的栅栏,嘴里默数着挡在前面的车辆个数。已经在这个路口等了十分钟,金雀楼就在眼前,就是过不去。

“失误了,失误了,该让司机来接我!”吕东嘴里念叨着,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十一点十分,不能再等了。她拿起后座上刚刚还在看的发言稿,塞进手提包内。烦躁的情绪在即将下车的一刻达到了高潮。

“这个破红灯怎么这么长啊,真该关注一下这个堵车问题了······哎呀,我为什么要打车呀,该让小白来接我!”吕东边絮叨边拿出手机扫码付款。半天,网络没有反应。

出租车师傅从倒车镜里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你司机的车能飞起来啊?”吕东怔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她从兜里把早已备好的二十元钱拿出来扔给师傅,匆匆下了车。在快车道上东躲西绕,吕东像个发小广告的在车流中穿梭。已经顾不上风度,好歹也没人认识。总算突围到了人行道上,甩开小步朝金雀楼奔来。

今天这个饭局不能迟到。

今天是给自己的前任,也是自己的上司——北江广播电视台副总编辑牛小斌送行。因为牛总辞职了!

三个月前,吕东临危受命,从牛小斌手里接过新闻频道总监的指挥棒,成为了全台最年轻的女总监。正准备在牛总的带领下大干一番的时候,却等来了他辞职的消息。她对牛小斌这个“老大”非常尊敬,甚至有些仰慕。主动让位,给年轻人机会,这是何等的胸怀!新闻频道那可是全台公认的1频道啊。

牛小斌,是电视台实施机制改革,“新闻部”改成“新闻频道”后的第一位总监。属于“打天下”的一代。

想当年,牛总带领新闻频道积极开拓,创办民生新闻栏目《北江零距离》,打出了“新闻改变城市”的口号。先进的团队文化,高昂的士气,加上一群激情澎湃、胸怀新闻理想的年轻人,让《北江零距离》的收视率一飞冲天,很快成为了北江市家喻户晓的名牌栏目。菜市场、社区、工地乃至政府机关,人们张嘴闭嘴就会谈到《零距离》。政府办公会上的一些决策,甚至都会搬出《零距离》的报道作为参考。城市主干道,商业中心,“新闻改变城市——《北江零距离》在您身边”的巨型条幅彰显着这座省会城市市级电视媒体的影响力。为了进一步扩大这种影响力,牛总又带领团队研发主题活动,像《3·15维权集结号》、《高考招生大论坛》、《公益社区行》、《供暖面对面》等等,都是那时候百姓口碑爆棚的品牌活动。广告商纷纷冠名赞助。那一年,仅活动营收就达“1亿元”。如此成绩,在全国省会电视台的新闻频道中都是名列前茅。因为能力出众,对广电台贡献巨大,牛小斌被提拔为副总编辑,跻身台领导行列。牛总,人如其姓,本事大脾气也大。别的频道总监曾酸溜溜地说,牛小斌一跺脚,电视台都要颤三颤。但是,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位叱咤风云的电视人,竟然从电视台辞职了!牛总要去传媒大学当老师了。

吕东得到牛总辞职的消息也仅仅是在半个月前。当时,牛小斌轻描淡写地对她说准备辞职时,吕东瞪大了眼,涨红了脸,咯咯地笑起来。她以为那是个玩笑!一个冷笑话。但老牛瞬间阴沉的脸告诉她,这并非诳语。吕东的眼睛一下变得有些湿润。那一刻,她觉得电视台是不是要关门了。《北江零距离》早已没了昔日的辉煌,收视率已跌到历史最低点。栏目已连续两年没有赞助商冠名。传统媒体江河日下,“辞职潮”此起彼伏。报纸接二连三停刊,某某电视台几个月没发工资,这些糟糕的消息,像一座大山,让人有一种被压迫至死的惶恐。虽然新闻频道眼下还能正常发出工资,但好日子还有多长?大家都在心里打了问号。在这个节骨眼上,最有希望带领大家走出困境、最不该辞职的牛总辞职了。干了半辈子的老电视人,一位中高层领导干部,怎么能说走就走?吕东问及原因,牛总闭口不谈,只是说有个合适的机会,不抓住可惜。

一辆汽带着刺耳的鸣笛声呼啸而过,走在人行道上的吕东一惊,脑子里忽然又想到,牛总已年近半百,又赶上电视行业日渐式微,也许已无心力从头再来。自己半年前能被提拔起来,会不会就是他辞职计划的第一步?只是运作得如此隐秘,如此守口如瓶,跟牛总张扬跋扈、无所畏惧的作风很是不搭。

吕东边走边回忆。半年来,她和牛小斌推心置腹的交流确实少了。牛总经常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好像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原来,老牛不拿吕东当女人,而是兄弟。现在,她觉得老牛连兄弟都不当了。而是一种纯粹的工作关系。不管怎样,在今天这个具有仪式感的送别宴上,吕东想把十年来的兄弟情好好发挥一下,她甚至写了一份发言稿。

金雀楼1314雅间的门敞开着,这是一个摆了三张桌子的大间。领导们还没到。新闻频道办公室主任凌青云正在往桌上摆烟酒。几位先来的制片人有的站有的坐,显得无所适从。牛总辞职,这在新闻频道的中层干部里是个爆炸性的新闻。大家都是在昨天收到凌青云参加聚餐的短信(不是微信)后才知道牛总辞职的消息。短信最后还缀了一句:不要声张。大家一头雾水。牛总辞职,怎么整得像国家机密似的。制片人们都是在频道工作了十年以上的老同志,都是牛小斌当总监时提拔起来的。现在带头大哥要走了,手续都办完了,弟兄们竟没几个知情。大家都有一种被边缘化的错觉。

“青云,今天聚餐的有多少人啊?”《北江新闻》第一制片人宋春风摇着脑袋找凌青云。

“都是咱们频道的。全体制片人、副总监。另外,可能还有几位女主持。”正在第一桌放酒水的凌青云一边忙碌一边冲着这边喊。

“牛道长怎么可能辞职呢?太不可思议了!太突然啦?你这保密工作做得够好的?”《正午焦点》第三制片人黄江涛一连串的疑问,脸上写满了困惑和无助。做了十几年新闻,好像没碰到过让他如此难以接受的事件。当年他在《零距离》当记者时,24小时兜里装着摄像机电池,随时准备出发赶往新闻现场。牛总是给了他最大工作动力的人。

凌青云没急着言声。摆好东西,他转身慢悠悠地走过来,压低了声音说:“你真是冤枉我。我也是昨天刚知道。老道长辞职我也挺惊讶。新道长也不多说。只是让我订饭店,通知大家,别声张。我就是听指挥。不该问的咱不问。”

黄江涛红了一下脸,旋即把头扭向窗外。嘴里喃喃地说:“道长啊,我亲爱的牛道长啊,你就这么走了。”

“干嘛呢!?念悼词呢?这可不合适啊。”凌青云扶着椅子背看着黄江涛笑着喊起来。

新闻频道的人爱互相起外号。“道长”就是总监,频道之“长”的意思。当然,这是下面人调侃时一厢情愿的叫法。当着总监的面没人敢这么喊。

“念什么悼词?谁死了?”《北江零距离》第一制片人林刚快步从门外走进来,一脸认真地看着凌青云问。

大家哄然大笑。

林刚红了脸,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

“林市长,你说谁死了谁就死了。你说现在马上转战到殡仪馆,我们马上就走。我们听市长的!”宋春风笑哈哈地喊着。

因为和一位副市长重名,“林刚”自然升级成了“林市长”。林刚倒也受用。

“都给我坐下,挨个汇报。”林刚就坡下驴,不好意思地笑着。一边坐一边手在空中划了一个手势。

“市长什么时候辞职啊?”黄江涛还是一脸难以排解的忧虑。

“我?我没那本事。再干几年,熬到退休,我就寿终正寝了。”

“你早着呢吧,到退休最少还得十年?”

“可不,十年之后五十五,也就差不多了。”

“电视台还能活到你退休吗?”宋春风苦笑着,肥硕的身躯突然捯了一口气,接着调侃到:“是你先退休,还是电视台先退休?这都是个未知数啊!”

“即使电视台没了,也得给正式工一个说法吧!”林刚耷拉着眼皮,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完伸手从桌上烟盒里抽了一支烟。

大家一下变得沉默了。

林刚是正式工。新闻频道十五位制片人,正式工有五位。其他的,有的是台聘,有的是岗位合同。电视台的员工,身份三六九等,由来已久。

1999年,北江电视台进行了用人制度改革,通过公开考试,从社会上招进了第一批台聘员工。喊出了“台聘工和正式工同工同酬”的口号。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除了军人转业之外,电视台不再进有事业单位编制的正式工。后来又经过多次招考,台聘工的人数达到了近百人。到2010年,台聘工也不招了。再进人,都是岗位合同。岗位合同工和第三方人力资源公司签订劳务派遣合同,相当于人力公司派遣到电视台来工作。仅仅这三个身份,还不能满足电视台的用人需求。在岗位合同以下,还有三个身份:频道聘、项目聘、实习。

这么多年,经过多轮改革,正式工、台聘工、岗位合同工的差距越来越小。最起码在职位升迁上,台领导以下的职位,三种身份具有同等的机会。刚刚上任三个月的新闻频道总监吕东也是台聘工的身份。而其他三位副总监,有两位是正式工。聘用工骑在了正式工的脖子上,貌似身份的差异已经消除,但制片人们心里清楚,不同身份,收入仍然不同,因为差距一直存在。

这些年,正式工的地位一直在降,只所以还能忍气吞声,是因为实际利益没降。要不是每月的奖金绩效考核表上,正式工一栏是单独核算,生活哪有那么静好?正式工早闹翻天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萦绕在台聘工和岗位合同工心头的那份自卑感久久不能散去。

林刚似乎意识到自己触痛了别人的神经,慌忙中找到了缓解气氛的角度:“老宋,你们《北江新闻》没事吧。你们做时政的,哪天领导一高兴,把你们包养了,不就高枕无忧了?反而我们做民生新闻的,前途未卜,吉凶未定呢。大家冷暖自知啊!哈哈。”

又是一阵沉默。林市长本想缓解气氛,但话一出,却让人再次感到了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