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小姑娘的眼神实在太过幽怨,少年试了半晌都没能将之彻底无视,只得硬着头皮又给她添了块挑净小刺的鱼肉,尽力放平了声线。
“我这不是怕你吃不下饭嘛。”
——恕他直言,他觉得世上绝大多数的正常人,都不会在听到有人即将窜稀着活见鬼后,还能有那个心情吃得下去东西的。
尤其是在这桌子上还摆了道汤汁金黄浓郁、炖得骨酥肉烂的佛跳墙的情况下。
呕——该死,他已经不想直视这道佛跳墙了!!
墨君漓浑身的寒毛一竖,下意识便将那装着菜品的瓦罐推向了远处,并试图甩干净方才那一息,他脑子里升起的不好臆想。
慕惜辞见状嫌弃不已地皱了皱小脸,朱唇微动,吐出一字:“噫~”
“阿衍,你这承受能力不太行呐。”咽了烧肉的小姑娘摇头咂嘴,一面神情自若地吹了吹勺中鱼肉,“一看就是在战场上呆少了,矫情。”
当年她在乾平边关来回辗转的那会,莫说听说这劳什子的窜稀见鬼,便是面对着满地尸山血海、腐肉枯骨,她都能面色如常地把嘴里的干粮咽下去。
毕竟沙场之上,瞬息万变,能有功夫吃饭便已经很不错了,谁还有那个心思计较什么吃饭的环境?
不,这才不是他矫情的问题,这分明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少年心下腹诽,面上却面无表情、分毫不漏,顾自给小姑娘夹了一堆的菜,在她面前的小空碗里平地堆出个冒尖的小山,平静地重复了那两个字:“吃饭。”
他决定不跟这小妮子掰扯这稍显猎奇的问题了,再掰扯下去,他只怕是连今晚的晚饭都要吃不下去了。
——他的确不似慕大国师那般常年浸|淫于战场,是以平心而论,在计较某些奇奇怪怪忍耐力的方面,他确乎是比不上小国师。
明知比不上便不要去比,他还想留着他那可怜的胃腑——他在江淮的那几天就没吃到几顿好的,他现在只想好好吃饭!
啧,矫情还不让说。
又双叒叕一次被人拿吃的堵了嘴的小姑娘怅然叹息。
她还挺想跟这老货分享一下,墨书远这狗玩意即将能体验到的“美妙”经历的,奈何他看起来仿佛是兴致缺缺,她便也没了继续和他细讲的意思。
这狗男人果然是事多还娇气,一天到晚动不动就不想当人,要不她还是找机会刀了他算了,也好少一个影响她起卦速度的老犊|子。
慕惜辞低头扒了饭,一顿午膳就在这样微妙的氛围之中悠悠结束了。
离去前,墨君漓从沈岐口中得知,墨书远今日破天荒地赶来梦生楼,是为了求见“道人妄生”后眼中不由溢满了讥讽又嘲弄的笑。
看来宿鸿之死,于他而言着实是个不小的打击。
解斯年进不得皇子府,那狗玩意手头余下的术士又不堪大用,他这怕不是血气上头、失了智,竟异想天开地将主意打到梦生楼来了——
这些年来,京中向梦生楼抛出橄榄枝的王侯贵族数不胜数,倘若“道人妄生”真有那个意思登朝入仕,又怎会隐忍到现在?
“阿辞,你准备怎么办?”暂且遗忘那奇怪臆想的少年自然地牵过了小姑娘的手,意味深长地拖了音调,“需要我帮你打他一顿闷棍吗?”
“唔,这倒是不必。”慕大国师略一晃头,“我已经吩咐过沈掌柜了,让他的态度暧昧一些,我们且先吊着他。”
墨君漓闻言挑眉:“吊着?”
“对,吊着。”慕惜辞点头,眸底的笑意狡黠而恶劣,“不时给点希望,让他以为自己说不得有机会能与梦生楼合作,却一直连顶楼的门槛都摸不到的那种吊着。”
“等我们将网收得差不多了,再让掌柜的邀他上楼——”
“他不是想见‘道人妄生’吗?到时候咱们让他见一见真的。”
“嘿!若要让墨书远发现,一直以来他费尽心思想要拉拢和讨好的术士,就是他最厌恶的慕家之人,他恐怕会被气得当场吐血吧?”
小姑娘笑吟吟地咧了嘴,想到那个有趣的场景,她这会还真是有些期待。
“我估计,光吐血大概是不够的。”少年跟着她弯了唇角,“怎么也得被气晕过去吧?”
“嗯,说的有理。”慕大国师颇为赞同地颔了首,“那我们就等着好了,总归日子还长着。”
墨君漓应声点头,两人在中市上又逛了一阵,便跑去街头寻那赶车的燕川,转而去东市闲逛去也。
与二人的自在悠闲不同,回到府中的墨书远则不受控地怀疑起了人生。
他在梦生楼外,被墨君漓连吓带气的乱了心绪,回去的一路上自然也是惴惴不安。
这股惶恐与悚然持续了许久,直到那马车停在了自家王府,他迈过门槛后,才在这熟悉的地方寻到了些许安稳之意。
于是他趁着这机会灌下了一壶冷茶,意图用那冷透了的苦涩安抚住他焦躁的心神。
茶水入腹,他心头的麻乱果真消散了不少,他本想一鼓作气再灌上两杯冷水,却不料他的肠胃竟先一步翻滚、挣扎了起来。
肚子疼起来的那个瞬间,他的大脑骤然出现了大片的空白,随之而来的便是针扎火燎一般的可怕剧痛。
他的胃腑好像是在痉挛,他的肠子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团到了一起又不断拉扯,他的面色寸寸惨白,额头渗出一茬又一茬发凉的冷汗。
在某个刹那,他又一次放空了脑袋,继而疯了似的奔向就近的耳房,匆匆唤下人们抬来了恭桶。
奈何三急之事向来比府中下人们跑得要快,等到侍从们抬着所有的器具赶进耳房,墨书远已然铁青着脸面,令他们去焚香烧水,另备新衣了。
小小的耳房之内一片恶气熏天,入内的侍从们忍了许久方才压制住腹中那股作呕之意,他们喏喏应着撤下了恭桶,不料未行几步便又被屋中人喊了回来。
如此反反复复折腾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待到满院侍从都累得喘不上气来,墨书远亦蹲的脚步虚浮、满面菜色,他那不断折腾的肠胃这才稍稍安宁了些许。
青年在侍女们的服侍下怔怔换上了新衣,走出耳房时天边的日头已尽,月上中天。
他的眼珠发了痛,耳蜗亦像是充了血,他像游魂似的飘在府中路上,发木的双眼陡然瞥见了花园深处一道一闪即逝的单薄身影。
他头皮一麻,当即转身欲走,却又在转身刹那,对上了一双漆黑而空洞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