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的车铃鸣声空旷,十月的北疆已然被风雪覆盖,马蹄踏过满地冰凉的素,留下一连串深深浅浅的印子。
倚在车板上的少年伸手拉扯了兜帽,那帽檐垂下,遮去了他大半张的脸,零散的碎发间露出一线淡色的唇,他裹紧了斗篷,顺势正了正鼻梁上稍有些滑脱的面具。
湛明轩垂了眸,他的指尖轻轻下移,隔着衣衫,他触到了那封书信微微发硬的轮廓。
打出了国公府,他便借着“游商”的身份,混入了沿途遇到的大小商队,又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总算从京城一路赶至了北疆。
“吁——”驾车的老伯勒了马,常年的刺骨的风霜刮得他的肌肤微有些皲裂,他揣了手,缩着脖子,回头看向车板上的少年。
“小伙子,过了前头那个城,便是边关的地界了,”老伯道,他的声线粗犷,眼神却甚为和蔼慈祥,“那地方最近不大太平,我只能送你到这了。”
“有劳了,老伯。”湛明轩颔首,起身跃下了板车,熟练地自怀中摸出几块碎银并上一壶烈酒,继而将之尽数塞入了老人手中。
“你这年轻人上道。”老伯笑眯眯地弯了眼,接过那酒壶,旋开盖子,仰头便是一口。
辛辣呛喉的酒液入腹,即刻灼得人通身发了暖,他张嘴哈出道热气,冲着少年摆了手:“小伙子,你多保重,我先走了,我家那老婆子,还在村里等着我回去吃饭呢。”
“好,一路平安。”少年应声,目送着板车渐渐消失在那满是白雪的小路尽头,拢着兜帽,转身扎进了边城。
*
长乐二十六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慕惜辞杵着窗沿,静静望着窗外的一树冰花,她手边桌案上摆着一沓沓的家书,坚而韧的宣纸已被她翻得起了毛边。
二哥与爹爹不在,国公府今年这个年过得分外冷清,若非墙头屋角上挂着的那一盏盏艳色花灯,她还真记不得今日是上元。
小姑娘恍惚中眯了眯眼,自爹爹他们去年十月赶赴了边关,那前线送的捷报,便被人流水似的送回了京城。
而今那大军开拔不过三个来月,北疆失守的四座城池就已被夺回了三座,余下一座,想是不出两月,便会完璧归国。
云璟帝得此消息,自然是龙颜大悦。
他本想将那上元宫宴大办一番,以贺北疆大捷,但思及眼下尚有一城未归,边城战火亦未停歇,便打消了这个心思,顺势取消了今年的宫宴,只说将省下的银两一应充作军饷。
这倒是件好事。
慕惜辞托腮,如此一来,她就不必在宫宴上瞅见墨书远那张令人生厌的脸,也毋需再跟着慕诗嫣虚与委蛇,更不用穿墨君漓那老货挑出来、复杂又花哨的……
“小姐,七殿下身边的燕川大人给您送东西来了。”少女清脆的声调乍然彻响门外,小姑娘听见“七殿下”三字,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她颤巍巍地回了头,黝黑的杏眼中写满了迷惑不解——不是说好了今天的宫宴取消……这老|犊|子又派燕川来送什么东西!
“送的……是什么东西?”慕惜辞的嗓子发了抖。
推门入内的湛凝露闻此,轻快万般地一挑眉梢:“衣裳呗,这时间送来的,还能有什么东西。”
她顺手掀开了怀中锦盒,精致的绣花袄子登时跃入了二人眼帘,小姑娘伸手翻了翻盒子内摆放整齐的衣衫首饰,表情一言难尽。
这几年下来,她那五尺来宽的雕花大衣柜,都快被墨君漓送来的衣裳堆满了。
她这两年长得快,柜中不少衣裙,她连穿都没穿上两次,便已然不再合身,可那老货偏生没半点勤俭的自觉,各式金贵的料子,照样一个劲儿的往她这浮岚轩里送!
可恶,突然想冲着那老货的脑袋来两下。
慕惜辞悄然攥拳,面上强装出一副淡定自如:“今年的宫宴不是被取消了吗?殿下怎的又送了衣裳过来。”
“小姐,皇城的宫宴是取消了,可中市的灯会没取消呀。”湛凝露笑眯眯地弯了眼,“您忘啦,殿下昨儿才给您递过帖子,邀您晚上一同去看看花灯、散散心。”
她说着,就势一拍锦盒:“这就是送来给您今晚穿的衣裳。”
……完蛋,她还真把这茬忘了,她只记得阿姐今儿应了世子的约。
小姑娘的唇角不受控地抽了抽。
过了春节,不出春日,那江淮便要发上大水,她心中一直记挂着此事,这两日正忙着推算几月后的灾情……一时就将那帖子无视了过去。
慕惜辞忽然沉默,她定定盯着那盒衣裳看了半晌,恨恨磨了后槽牙:“不过,只是出门看个灯、散个心,他也大可没必要送来这么花里……华丽的衣裳吧?”
“咦,华丽吗?”湛凝露眨眼,将那套衣裙自锦盒子里捞出来,拎在手中来回翻看了数次,微微蹙了眉,“还好呀,小姐您平日穿的不也是这个风格?”
那是套做工极为精良的绣花袄裙,上身是件浅杏色的立领对襟补子袄,下裙则是同花样的水色刺绣百褶马面。
那衣裳的针脚虽密,配色却是十分雅致脱俗,怎么看都称不上华丽。
她家小姐……是不是对“华丽”有什么误解?
少女狐疑抬眼,这衣裳,分明就是小姐平常的风格。
放【哔——】,那玩意的配色的确不算艳丽,但那衣裳用的是真丝暗花厚缎,绣花上又嵌了无数颗上品珍珠,补子团花的花蕊是宝石珠子生生攒出来的……
这还不叫华丽?
这还不够华丽??
小姑娘抿了唇,余光不经意瞥见了自己身上的衣衫,她忽的愣了一瞬。
等等,仔细想想,她现在穿的衣裳,仿佛也跟这套差不多,只是不曾缀珠,花样亦稍简单了点。
而且,这身也是墨君漓送来的——
?她什么时候被这老货惯这么腐败了?
她当年可是能与将士们在前线同吃同住十一年的人!
得,堕落了,她被那老玩意惯得堕落了!
慕惜辞眼泪汪汪,心下唾弃着悄无声息便被人腐化了的自己。
——可恶!她今晚就去拧了他的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