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云遥第一眼便觉这曼娘身份不一般,谈吐中没有讨好逢迎,举手投足也根本不似寻常女子。
“我本是胡国的五公主阿舒其,我的父亲是胡国的国主丹图,我的母亲是胡国最勇猛的武士长决突泉的女儿……三年前若不是康国攻陷我胡国都城,或许此时我也与姐姐们一般觅得了如意郎君,抱上一双儿女……”
若不是康国……
曼娘的眼中有泪光闪动,面上却是万般隐忍的平静神情。
她将手中那只小巧精致的瓷坛举到空中,抬头透过阳光细细看它。
釉层透明,光泽莹润。
“这瓷坛原本是父亲最喜爱的物件,却总被少时的我用来盛甜腻的果脯蜜饯。谁让我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再宝贝的物件也宝贝不过我阿舒其。
这瓷坛,也自然而然成了她的点心坛。
后来,我眼睁睁地看着康国的武将和士兵将皇城团团围住,眼睁睁地看着城破。
我自小生长的地方,那个碧瓦鎏金的胡皇城,被一群嗜血的恶魔变成了人间地狱……我和母亲,姐姐,还有众后宫女眷一同被关进了城外的军营,几乎每一日,都会有女眷被他们以审讯为由强行带走,再也没有回来。
无数个日夜,我都能听到我胡国女子撕心裂肺惨痛失常的哭嚎。
曼娘收回手臂,转而将瓷坛捧在掌心,顺着瓷坛的纹路轻轻摩挲,接着苦笑道:
无数康国士兵涌入皇城之时,这只瓷坛便被我灌满了毒药。我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死,可我的母亲,我的姐姐们却拼了命为我争下了活命的机会。
她们说,她们要我活。
她们点燃了军帐,打晕了几个看守的士兵,一路护着我逃到胡国的边界,我的母亲……被追上来的康国士兵砍下了头颅,我的二姐被一箭射穿了心脏,大姐三姐和四姐拼命地尖叫着将我推离康国的包围。挣扎间大姐被砍去了右手,我看见她曾经能弹出美妙胡曲的手滚到了地上,细嫩纤长的手指粘上了污秽的泥土,她可是胡国最善胡琴的公主啊!
我恨极了那一个个调笑嗜血的面孔,我差点忘了手中抱着的盛满毒药的瓷坛,我颤抖着手它,我想跟她们一同死在胡国的土地上,我不活!我不想活!
“跑啊!阿舒其!跑啊!”
我抬头看见身中数剑的三姐抱着浑身是血的大姐,冲我全力哀嚎着。
一支箭羽从我耳畔穿过,直直射倒了远处的康国追兵。
然后,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耳畔是好几十支箭羽齐发的声音,眼底是夹杂着狂风和火红夕阳的太清国边陲——桑洛。
我醒来后瞧见的第一个人便是褚小将军,他也不追问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只是不停关心我的伤势,不停问我哪里不舒服。
可对于我来说,心里的痛已经远远大过于身体上的痛了。我恳求他带我回到方才救下我的地方,他起初不同意,后来实在拗不过我……
我再次踏上胡国的领土之时也不过隔了半个时辰。
我抱着瓷坛回到方才被康国士兵追逐的地方。瞧见我的姐姐们衣冠不整地躺在地上,三姐依旧保持着死死抱住大姐的姿势,四姐被一个头部中箭的康国士兵压在身下,她的双眼猩红,双手死死抓住领口,灰尘混着鲜红的血液粘在她们的脸上。
“将军,探子来报,胡国国主丹图战败,方才已经自刎殉国。至于这些死去的女子……分别是胡国的王后和公主。”
丹图亡,胡国亡。
我不停地流泪,尖叫地想要擦干净她们脸上狰狞的血迹。从前无人能伤得了我阿舒其,如今我的家族上下,只剩了我阿舒其一人。
可胡国已亡,我阿舒其怎能独活与世。
我打开了被我灌满毒药的瓷坛,里面的毒药却不知何时被换成了蜜饯……
蜜饯……
原来她们都知道,都瞒着我安排好了一切……
这就是她们拼了命来的结果,她们自私地让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让我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胡国小公主变成孤苦无依的乞丐。
我只记得我哭到哭不出声音,褚小将军才强行把拉到一边,命人抬走了我母亲和四个姐姐的尸体。他那么聪明,定是一眼便看穿了我的身份了吧。
军帐的大火已经被扑灭了,远远还能依稀望见有黑烟张牙舞爪地盘旋在胡国皇城上空。
那黑烟的背后,是我阿舒其不复存在的家乡……
“所以现在这瓷坛里盛的,到底是蜜饯还是毒药?”
褚云遥舔了舔干涩的唇,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我亲人的骨灰。”
曼娘将瓷坛抱进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揽着那瓷坛。她的声音变得哽咽,眼泪顺着双颊缓缓流下。
褚云遥在一旁静静站着,看着曼娘一边强抑制着又终于抑制不了地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