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黄沙开始松动,上党郡这样的塞外之地,植被疏松之地,满是黄沙漫漫。
而且因为这里人烟稀少,人家很少,到处都是荒山野岭的地方,北风从北向南席卷过来,呼呼风声便和哗哗的流水声聚在一起,咕咚咕咚、呜呜咽咽搅混起来响个不停。
更别说还有一些飞禽走兽,狼叫山巅,虎啸山林。
月亮升起的时候,森林显得黑漆漆一片,各种鸟叫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脚步声。
困在山中的樵夫,要么活生生被猛兽吃了,要么就是被这山林里的小东西的叫声给活生生吓死。
这样的偏僻地方,只有逃难的人会逃窜进去,一进去就是十数年,要么就是求仙问道的人,道家有像赤松子这样的高人,经常深入山林之中寻访仙家,以谋求长生之术;再有便是饿死在首阳上的伯夷叔齐这样的人,宁死不受。
布谷鸟在春天的清辉寒夜里发出鸣叫,猫头鹰睁大眼睛,俯视着地面上的动静。
大风忽的卷起,反而吹的春木发出声音,松涛万顷的声音就在耳畔,只是这种声音却完全不似丝竹之音萎靡动听,而是给人一种压迫感,让人莫名心生畏惧。
而高大的白杨树和榆树像是得到了召唤,体内沉睡的力量被唤醒。
这股风从山上吹拂过来,像是千万匹骏马一般,攒动着马头,跨起铁蹄就往居民处飞奔。
到了后半夜,天空中聚满了乌云。
一些不满的情绪终于得以爆发,天上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打湿了一切。
军营中的火把熄灭了大半,但是马厩里的马屁却伴着这样的春雨一个个睡的越发香甜。
只是秦国的皇帝却无法在这朦胧春雨之夜入睡。
有地方下雨,有地方起火。
扶苏深知,帝国内部矛盾还没有解决,如今任嚣忽的冒出来造反,这确实是让扶苏措手不及。
但是扶苏对于此事却也不是毫无预料。
“任嚣所镇守的南郡,往南又为屠唯驻守的黔中郡,腹地开阔。且他手中又有备用兵马,有人告诉朕,任嚣早在先帝出巡之日起便已经往南拓疆,先前朕派御史大夫前去巡察,他还阻挠王戊进行调查。”
“看得出,他是早有反心。朕三次召他前来咸阳,他都不肯来。如今朕身在上党郡之时,他竟然直接联合黔中郡之屠唯起兵造反,向咸阳之地进发。如今发战书与我,要我封他为云南王。”
“简直岂有此理!可恶!”
这样的叛逆大事,换做任何皇帝都会倒吸一口凉气的。
扶苏自然也不例外,他只觉得自己现在大脑里血液倒流,脑袋里一片混乱。
但是在这三个臣子面前,不管扶苏怎样气的脸色发白,他都表现得极为沉稳,没有半点慌乱之色。
司马欣听这事听得一愣一愣的,但心底却是佩服任嚣的。任嚣居然做了我不敢做的事情,倒也是个汉子。
心里想着一套,嘴上却是另一套。
“任嚣年纪越大,越发贪婪,居然想着要为一方诸侯。”
蒙恬倒是一身正气,他果断道:
“陛下,任何人胆敢背叛帝国只有一个下场——死。”
董翳为都尉,自然也是经历过一些大场面的人。
“陛下,任嚣造反虽然早有痕迹,但是如今事情已经发生,旧事倒也不必再提。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起兵前去平叛。这件事不比其他事,一旦任嚣造反的事情传到天下,到时候……”
扶苏拧眉,寒光外露,射向三个大将。
“到时候,人人皆可反!”
三人见状,分外振恐,齐齐作揖:
“陛下息怒。”
“朕息怒,倒也容易,你们三人,谁能取下他的项上人头前来见朕?”
蒙恬自然第一时间要上前接下这次的差事,没有实际的兵权,他就是皇帝陛下砧板上的鱼。
这是顺理成章在军中立威的好机会。
但是他弟弟蒙毅的话却又适时响起,他蒙恬有了如今的地位,已经是朝野上下无人能及,何不放弃军政大事,专攻朝政呢,如此皇帝陛下也不会再忌惮蒙家。
“陛下,臣以为平叛当然是必须的,而且是要速战速决,但是我们如今并不知道他拥兵几何?任嚣虽然口口声声称自己拥兵二十万,但是这二十万兵马未免太过夸张,即便他已经向南占领了不少地方,但是据臣所知,南郡大江以下,苗疆之人也并不是好对付的,他恐怕连镇压新攻下的地盘都难,怎么又会有其他精力向皇帝陛下发兵呢。”
“臣以为,这任嚣只是受人蛊惑,再加上,他自以为手中有几个虾兵蟹将,于是便心高气傲的以为可以和陛下对抗,实则他根本不堪一击。”
“臣纵使有心想要带任嚣的项上人头回来面见陛下,但是臣如今年事已高,平叛这样的事情,臣以为可派司马欣将军领兵前去,而董翳将军继续坐镇上党郡。”
蒙恬无疑是老谋深算,他将这个差事都摊给别人,表示他没有领兵之心,也是为了让皇帝安心。
扶苏捋捋短须。
“善。”
随后扶苏看向司马欣。
“司马欣,你可胜任此事?”
司马欣双目灼灼,他看了看皇帝陛下的漆案,重重答道:
“臣愿意前往。此去定然带任嚣的项上人头前来见陛下。”
扶苏定定神,从董翳和司马欣对任嚣造反之事的反应来看,他们似乎并不愿意大秦需要新的猛将了。
“朕命你领兵十万,先去探虚实。随后,朕另外派一位裨将前去支援你。”
司马欣本以为自己大显身手的机会到了,可是没想到,皇帝却只给他十万兵马,但是他却要去对付两个联合造反的猛将。
司马欣脸色微微僵硬。
“臣斗胆请问陛下,不知陛下将要派何人为我裨将,此人会带多少兵马前来?”
“少府章邯。”
三位悍将听到这个回答,瞳孔齐齐震动。
居然不是军中之人。
但是听到少府章邯,他们这些人却也没有任何反对之意。
蒙恬实则心思细腻,他很容易就察觉出这其中的猫腻所在。
在这样危机的关头,皇帝陛下的表现却是愤怒不足,冷静有余。这可是火烧眉毛的大事,任嚣和屠唯两人联合起来想要自立为王,进攻咸阳,逼请皇帝下诏书,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必定是脑子被马给踢了。
但是面对这两人的叛乱,皇帝陛下丝毫不担心咸阳城的安危,而是军中随便挑选将领,但是独独却点了咸阳城的章邯。
这分明是要提携他的意味。
章邯此人,是个值得重托的人。
事实证明,蒙恬的判断没有错误。二世想要把章邯培养成下一个蒙恬,成为军中第二人的存在。
扶苏说着,挥了挥手,中车府令将虎符、诏令、持节三样信物一起交给司马欣。
“你且连夜率军前去,阻止他们进入关中,关中有内史腾坐镇,他手中有十万兵马,皆为精锐,随后朕会再给你调拨十万兵马。”
司马欣看着托盘上的三样信物,却未有临危受命的感觉,反而是背上是重重的压力。
司马欣出了帐子,他的兵属立刻撑了伞过来。
“都尉——”
司马欣长得九尺余高,体格魁梧,他伸手挡开了递过来的雨伞,只是递了自己的腰牌斥令道:
“速速随我去取令旗。”
“可是要作战了?”
“陛下要我带十万轻骑赶赴函谷关。”
这雨打在地上,泥土顿时从白色变成乌色。
司马欣很快和兵属一起翻身上马,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千万细长的雨条落下来,打在他脸上,竟然有些疼。
兵属诧异道:
“不过片刻的功夫,这天居然变了。”
司马欣也非常感慨。
“是啊,这天变得可真快。”
“将军,我们此次连夜动身,是要去做什么呢?”
司马欣没有说话。
军中很快吹起了清亮的号角声,这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滴也一直下到天亮才停。
将士们从雨夜中爬起身,吹着东风醒了醒神,随后便披甲戴盔,持剑涌上战车。
十万兵马,已然人数极重,这样的轻骑部队,所带的粮草并不多,而且上党郡距离咸阳非常近,距离函谷关也不过两日的路程,他们到了函谷关,到时候还有补给。
伴着马蹄声,这些将士们纷纷从辕门下涌出,向南进发。
只是就在司马欣动身之时,董翳这个都尉挺着他粗壮的腰盘大步走了过来。
此时天上的雨刚刚停歇,天边生起湛蓝色的雾霭。
鸟鸣已经响起。
司马欣双眼红肿,一宿未睡,而且面对的人还是皇帝。
十万兵马,简直夸张!
吝啬!
司马欣恨得牙痒痒,几次想要剁脚,但是在军中,到处都是郎卫,那个霍成也在围绕着他转悠,说是代皇帝陛下亲自送他离开军营,这就让司马欣更感压迫。
司马欣一直觉得口干舌燥,于是不停的饮酒。
这个时候,董翳的出现,无疑是雪中送炭。
董翳对着霍成言语了一番,随后便请司马欣去了他帐中。
司马欣自然也察觉出了事情的奇怪。
“任嚣怎么会在此时造反?我看此中还有其他石油?”
董翳却道:
“造反是实,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你不要再在意之前的事情了。只是,你到此时都还未发现陛下只给你十万兵马的用意?”
司马欣听了,自然眉头一拧。
“请董都尉教我。”
董翳迈着步子,在偏帐里踱步许久,他看着帐子外四面都是人影,自然更感忧愁。
“陛下这是试探于你。”
司马欣听了,心猛地一缩,眼底一暗。
帐外,霍成也有些不耐。
“司马都尉,大军已经备齐,难道还不能出发吗?”
司马欣听了,对外面的人先不做理会,他对着董翳一拜。
“多谢董都尉。今日提点之恩,改日我当亲自登门拜谢。”
“预祝司马将军此行平叛成功。”
两人作平揖,随后司马欣大踏流星的出了帐子,董翳也走了出去。
随后大军便急速的涌了出去,声势浩大,震动军营。
霍成看着司马欣走了,急忙赶回去复命。
“陛下,司马都尉已经率众出发了。”
扶苏知道,这次的叛乱,算是他一手逼出来的,秦国的旧勋贵们多有有人不满。
扶苏喝了一口酒,润了润嗓子。
那么就借这次的事情,给他们看看自己的态度。
“不知陛下可否要起驾回宫?”
“回宫?以何名义?”
“自然是坐镇咸阳。”
“朕此时回去,才会在朝臣面前落了话柄。任嚣此时造反,像是挑好了时间似的,刻意在此时叛乱。其目的就是要阻止朕。”
“那陛下不回去,咸阳……”
“咸阳自有丞相和御史坐镇。而且若是司马欣和章邯两人不能平叛,朕回了咸阳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霍成见皇帝心意已决,也不好再说什么。
“给章邯的诏令出发了吗?”
“陛下,半夜就已经送出军营了,明日便可抵达咸阳。”
扶苏点点头。
二世不急,但是霍成急啊,这么大的事情,皇帝怎么能一点都不着急呢。
而且,居然只给司马欣十万兵马,这样司马欣如何能取胜呢。
“不知陛下打算给章邯将军多少兵马呢?卑职记得,关中除了函谷关五万留守兵马,剩下的便是咸阳城的十万精骑了。而且这两队兵马,都是不可轻易调动的。”
“你说的不错,朕确实无有多余的兵马。”
霍成脸色一白。
“但是章邯手中有三十万刑徒,朕已经在诏令中写明。朕要让章邯立一个大功。”
“三十万?”
“正是。”
“以三十万刑徒,十万精锐骑兵难道还不能扑灭叛军吗?”
“陛下妙计。只是为何是章少府?其实朝中能领兵作战的人大有人在。”
“或许从前朕手下有大量的战将,但是从今日起,将不再有了。”
扶苏说着,随后将写着凌烟阁功臣名字的帛书扔进了火盆。
这帛书在火盆里蹿起了火苗,烧的老高。
三里之外,司马欣坐在战车上,他望着前方被太阳照亮的大地,心中也是忽的豁然开朗。
董翳说的是,皇帝是在试探他。
试探他有没有造反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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