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上,一众大臣心思各异,但是,却无人敢开口说话。
虽然说,对于大明的一众老大人们来说,对于眼下的场面心知肚明,但是别忘了,这毕竟不是朝堂上。
如果抛开如今天家的真实关系不提,如今的场面,其实应该是一个无比轻松高兴的场面。
天子亲自主持春猎,一众勋贵和宗室子弟扬鞭跃马,收获累累,更是猎得珍稀白虎一只。
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是,先有朱仪放弃猎虎勇士的功劳,如实上禀,后有襄陵王世子为了保护几只幼虎,放弃了多打猎物,在春猎上拔得头筹的机会。
勇武,仁慈,正直,忠心。
这些品质,在这次春猎上都可以找得到,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
这种情况下,天子大手一挥,大大方方的许出两个承诺,以赏臣下,可堪称是君臣和乐的典范。
尤其是,在朱仪提出的这个要求,看似是微不足道的情况下,一众大臣若是出来反驳,势必会让四夷诸使,天下百姓议论,有损朝廷形象。
所以实际上,还是那句话,春猎的仪典上,太多的目光注视着,因此,有太多的事情不能做。
老大人们心里很清楚,若非是因着此节,以天子的性格,根本不可能被逼到这种程度。
说到底,如今的皇位,是天子在坐,所以,朝廷的颜面,要靠天子来维护。
这朱仪,只怕就是掐准了这一点。
如今看来,还是有效的,这不,天子已经松口,暗示他可以要成国公府的爵位了。
这么多人看着,天子一言既出,自然不可能失言,只不过,想想任礼的下场,成国公府之后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了……
众人如此想着,觉得天子既然已经松口了,那么,朱仪必然会抓住这个机会。
但是,这一次,这位成国公府的小公爷,又一次让众人出乎意料了。
只见他单膝跪地,义正言辞,道。
“陛下,成国公府的爵位,乃是太宗皇帝钦封,臣父死后,朝廷未准臣承袭,必有缘由。”
“爵位官职乃朝廷公器,臣虽欲振门庭,却也知区区春猎之功,何敢比公府爵位?”
“所谓赏罚有道,君臣各有职分,陛下承诺臣可提出请求,但为臣之道,岂可肆意妄为?”
“故而,臣不敢求爵位承袭,成国公府爵位,悉听朝廷处置,臣惟愿能为天家尽忠效力,护卫太子殿下身侧,请陛下允准。”
啊这……
这番话音落下,底下的老大人们,自然又是一阵诧异。
砸了咂嘴,一众大臣们上下打量了一番朱仪,确定眼前的这个人,是不久之前,还在各处钻营,为了拿回爵位而四处奔走的小公爷,而不是什么满口大道理的苦学儒生。
但是,这冠冕堂皇,义正言辞的说法,怎么那么让人觉得和这位的形象不符呢?
一时之间,不少大臣都皱起了眉头,有些不解,朱仪到底想要什么。
难不成,他真的为了当个东宫护卫,连自家的爵位都不要了?
要知道,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似春猎这种,能让天子不得不让步的场合,可不容易遇见的很。
等回了京城,到了朝堂之上,别说是拿回爵位了,天子不废了成国公府都算是心胸宽广了。
“好,好,好,果真赤诚忠勇之士也,有乃父之风!”
这个时候,上首忽然传来一阵感叹之声。
众人循声望去,却发现,御座上的太上皇神色复杂,幽幽开口。
于是,在场诸臣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这个当口,太上皇又想添什么乱?
不过,朱祁镇显然也没有顾及底下人想法的工夫,轻轻感叹了一句,他便转向了一旁的天子,道。
“皇帝,既然朱将军有此心愿,何妨准了便是?”
“朝廷有此忠勇之臣,既是大明之福,亦是东宫之幸,有此等忠臣良将在太子身边辅佐,你我也好放心才是。”
这番话说完,在场的气氛愈发的凝重起来。
如果说,刚刚朱仪是在请求,那么,以太上皇的身份,说出这番话,其实就更像是要求。
天子有诺在先,太上皇开口在后,这么一闹,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说,天子都再没有辗转腾挪的余地。
果不其然,天子听完之后,神色微微一变,目光在朱仪和太上皇的身上逡巡片刻,忽然便收起了所有的情绪,笑道。
“太上皇亲自开口,朕岂能不给这个面子?”
“既然朱将军执意如此,所谓君无戏言,朕准了便是,即日起,朱将军便去东宫当差,好好服侍太子,为天家尽忠。”
最后的这两句话,天子说的颇有深意,但是,朱仪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叩首道。
“臣谢陛下天恩!”
不过,就在众臣都以为,这件事情到此为止的时候,却听得上首的太上皇再度开口,道。
“说起此事,朕倒想起来,当初先皇在时,曾为东宫备设幼军,操习武事,如今,太子出阁在即,又有朱将军此等精通骑射弓马,家学渊源之臣入东宫辅佐,不妨便让他来做幼军统领,皇帝觉得如何?”
来了!
这番话一出,底下的一众大臣,顿时打起了精神。
他们早就在疑惑,为什么朱仪会如此执着于,要入东宫侍奉,甚至为此不惜眼睁睁的放过,让成国公府复爵的机会。
现在看来,一切都不过是幌子,朱仪,或者说,太上皇真正的目的,就是幼军!
怪不得,朱仪一上来,就旗帜鲜明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怪不得,他肯放弃这个大好机会,只为了进到东宫里当一“侍卫”。
是了,凭朱仪在勋贵当中的身份地位,也就只有太上皇,才能让他这么做了。
毕竟,如今成国公府依靠于英国公府,而英国公府,则依靠于太上皇,再想想最开始的时候,太上皇话里话外,要为春闱的“头筹”求一个重赏。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一次,太上皇怕是早有预谋。
对于备设幼军一事,站在文臣们的立场上,自然是不赞成的。
毕竟,还是那句话,幼军和普通的上直卫不同,进入到幼军当中的,除了世袭的禁卫,京营的精锐,还有就是各家的勋贵子弟。
东宫是储君,是国本,是未来的天子,若是和这些人走的过近,难免再有勒石燕然之念。
当然,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太子过分亲近勋贵,实际上,也并非文臣们想要看到的。
如果说,刚刚朱仪请求去东宫侍奉,还能算是个人的请求的话,那么,为东宫备设幼军,就是毋庸置疑的朝廷政务了。
所以,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文臣列中,于谦便出言道。
“陛下,今日春猎,不宜商议政事,故而臣以为,和东宫相关之政务,还是待回到京师之后,再朝议商讨不迟。”
应该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于少保还是给太上皇留了面子的,但是,也委婉的点了出来。
和东宫相关的政务,需要上“朝议”商讨!
但是事实上,这不过是借口而已。
只要对朝堂稍有了解的就知道,和东宫相关的政务,在朝廷所有的政务当中,算是最特殊的一种。
要知道,太子并非天子,所以,一般来说,太子影响朝政的方式主要有三种。
其一自然是特殊情况下,受命监国理政,这种情况在洪武,永乐年间,都出现过不少次,并不稀罕。
但是,如今东宫幼弱,而天子却春秋鼎盛,所以至少十年内,这种情况应当是不会出现的。
其二就是比较正常的,也即是通过东宫属官,在朝廷发声,进而干预朝政。
这种方式历朝历代都有,大多数的太子都是这么做的,事实上,这也是太上皇一党,一直希望太子早日出阁备府的原因所在。
至于最后一种,则是太子直接议论朝政,这种方式在很多时候,也很常用。
毕竟,太子在东宫期间,虽然不理政,但是却会学习政务,既然要学习,自然就是要发表自己的看法的。
而且,太子的身份特殊,于臣下是半君,于御前却是臣子。
所以,在政务一道,太子亦可像大臣一样,在皇帝面前发表自己的看法。
事实上,这也是太子在朝廷上亮相的必经之路。
出阁读书,可不仅仅是跟民间私塾一样,读书识字,更重要的是,要学习如何处理政务。
这也就是,历朝历代太子最难做的地方。
太子是储君,既然如此,就对社稷江山负有责任,普通的皇子可以闲云野鹤,甚至是招猫逗狗,只要不被老爹拿鞭子抽,都无所谓。
但是,太子必须言行端正,而且,这还是最基本的。
出阁读书之后,太子一项很重要的事务,就是要对经典,政务,史事发表自己见解和看法。
再说的直白些,其实意思就是,太子需要参与政务处理,但是,却没有丝毫的决定权,甚至于,太子本身对于朝政并没有任何直接的影响力,只能通过其他的方式达到目的。
可尴尬就尴尬在,在没有皇帝允许的情况下,太子手里没有真正的权力,却必须要参与政务,而且和皇帝一样,需要时时刻刻受到朝廷上下的监督,稍有差错,就会招致科道言官的劝谏。
如果说太子受宠也就罢了,有皇帝在背后撑着,科道言官说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是……
咳,即便是不谈天家的特殊关系,如今的这位陛下,自己就是一位慎独律己,听言纳谏(???)之人。
所以,就算东宫受宠,天子也万不会溺爱,只会爱之深责之切。
这也就是东宫的另一重特殊之处。
那就是,涉及到太子的政务,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储君也是君,涉及到君上之事,臣下只能劝谏,建议,而不能决定。
事实上,通常情况下,除了立太子,出阁读书,太子大婚,废太子这样动荡国本的大事,需要君臣共同商议之外,日常东宫的政务,都是由天子决定的。
毕竟正常情况下,太子和皇帝是天家父子,自己儿子,管的严了宽了的,都无所谓,但是,外人要是一个把握不好分寸,说不定会把父子俩一块得罪了。
幼军之事,便是如此。
往大了说这是政务,但是,往小了说,这种和东宫相关的特殊政务,其实很大程度上,要看天子的心情。
还是那句话,太子是储君,所以,要教养成什么样子,别人说了都不算,得皇帝说了才算。
这个道理,稍有官场常识的人都明白,朱祁镇自然也明白。
但是,正因为明白,他才更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有一件事,在场的诸大臣其实都猜错了,那就是,朱仪提出这个要求,并不是朱祁镇指使的。
如今任礼已在狱中,英国公府迫切的想要拉拢成国公府,朱祁镇又岂会阻拦?
他又是找襄王,又是来春猎,费了这么大一番工夫,其实就是想让成国公府早日复爵。
但是,朱仪没有按他的计划走。
最开始的时候,朱祁镇很生气,觉得朱仪自作主张,但是,当听到东宫的时候,他立刻就明白过来,朱仪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初的时候,朱仪承诺过,要让朝廷彻底定下太子出阁的日子,再为太子备府备设幼军,替勋贵们再开一条新路。
前者他做到了,虽然付出了停职待勘的代价,但是,毕竟是做到了。
至于后者,正因为朱祁镇知道,东宫的特殊属性,所以,他更明白,这件事情的难度有多大。
因此,他也不苛责朱仪,但是,却没想到,朱仪小小年纪,竟然如此赤诚忠心,宁肯放弃成国公府复爵的机会,也要把这件事给办成。
事实上,朱祁镇刚刚发出的那声感叹,并未矫揉造作,而是真心实意的觉得,朱仪当真是肱股之臣。
可以说,今天发生的种种,已经彻底让朱祁镇对朱仪放下了戒心,甚至于,对于朱仪刚刚的表态还有行动,朱祁镇是真的觉得十分感动。
正因如此,他觉得,自己不能浪费朱仪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
淡淡的扫了一眼于谦,朱祁镇没有理他,而是继续朝着朱祁钰道。
“朱仪既然在春猎当中拔得头筹,自然是当赏不当罚。”
“何况,他毕竟是成国公之子,身份非凡,如今又是护驾将军,虽然是他自请入东宫做一侍卫。”
“但是,若真的就这么答应了,岂非不赏而罚,如此,不免显得我皇家气度狭小,反倒不美。”
“皇帝,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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