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洪的奏本?”
乾清宫中,朱祁钰从案牍当中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成敬刚刚递上来的奏疏上,口气有些莫名。
成敬点了点头,踌躇片刻,一边将奏疏递上去,一边开口道。
“不错,除此之外,还有大宗伯的奏疏,二者皆是和成国公府相关的,不过,大宗伯是为朱仪求情,但是杨侯是……”
“是为先成国公朱勇平反的!”
原本成敬说这番话,是希望天子能够预先有个准备,却没想到,他话还没说完,天子便接了下去。
一时之间,倒是让他有些始料未及,愣在了当场。
要知道,根据内阁的几个大臣说,这份奏疏是今早送来的,因为事关重大,所以王翺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然后便和胡濙的奏疏一起,让他带进了宫。
所以理论上来说,天子应该是不知道其中内容的,可现在……
“陛下英明!”
将奏疏轻轻的搁在案上,憋了半天,成敬的拱手道。
如果说,不是内阁提前将奏疏已经告诉了天子的话,那么,出现这种情况,就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这道奏疏,就是天子授意杨洪上的,第二,天子早就知道,杨洪会上这道奏疏,只是在等时机罢了。
成敬比较倾向于是第一种,但是,无论是哪一种,都可以看得出来,对于眼前发生的事情,天子是有所掌控的。
因此,原本还想就此事开口一劝的他,就此便熄了心思。
既然一切都在天子的掌握当中,那么,他也就只需听命办差便是了。
这道奏疏,不是朱祁钰让杨洪上的,但是,其中内容,朱祁钰的确早就知道了。
要知道,当初朱仪和杨杰的计划,还是得到了他的点头的,交换条件之一,就是这道奏本,他自然是清楚的。
当然,意外还是有的。
其一就是胡濙的这道奏本,朱祁钰敢打赌,这个老狐狸,一定是嗅出什么味道来了。
不然的话,凭他谨慎的性格,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趟这趟浑水的。
或者说,以这位大宗伯多年来的习惯,若觉得事情没有成功的把握,他压根不会参与。
这个时候,他上这道奏本,看似会引起争议,其实,也是一种表态。
因此,在看完了之后,略一沉吟,朱祁钰便提起朱笔,在上头写了一行小楷,随后转手递给了成敬。
后者接过来一瞧,只见上头写着。
“准卿所奏,卿劳苦功高,为国效命多年,实乃国之柱石,然家事国事俱需料理分明,方不负圣恩,此谕。”
这话说的不轻不重,但是其中的敲打之意十分明显。
成敬看完之后,心中不由叹了口气,果不其然,大宗伯仗着自己的资历开口求这个面子,天子虽然准了,但是却点明了所谓“家事国事”,显然,心中还是有不满的。
当然,这只是成敬的想法,相信,也是朝中大多数人的想法,胡濙自己看到这份奏疏,会想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将这份奏疏收起,成敬便瞧见,天子拿起了第二份奏疏,也就是昌平侯杨洪的那份,眉头微皱,似乎有些踌躇不定。
这份奏疏当中写了什么,成敬自然是晓得的。
不仅仅是为朱勇鸣不平那么简单,事实上,对鹞儿岭一战的评述,只是这份奏疏的起点,而不是核心的重点。
这份奏疏当中,杨洪几乎是回顾了整个土木之役的经过,罕见的词锋尖锐。
“……臣以鹞儿岭之战,土木之败,皆非将非军之罪,乃我朝多年积弊之过也。”
“正统纪元十四年,三杨及先英国公张辅,礼部尚书胡濙五大臣受先皇遗命辅政,务修内政而轻戎政,致京营积弊丛生,边境军屯废弛,军队孱弱,号令难行,此其一也。”
“太上皇幼冲继位,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少血勇之气而慕父祖之功,三杨教之以文而轻之以军略,致太上皇不习武略,而有土木之祸,此其二也。”
“太皇太后仙逝后,王振势大,堂皇入朝堂而越朝政,三杨顾身后名,畏惧天威,放任奸宦横行,蒙蔽太上皇,朝堂诸臣纵有一二敢言直谏者,俱因势单力弱,被王振打压流放,至亲征之前,朝堂污浊,人人求自保而不敢谏,此其三也。”
“鹞儿岭一战,朱勇虽为大将,却受制权宦,而丧领兵之权,此非将之过,实乃诸臣不敢谏君之过也,纵无朱勇,亦有别将,而土木之败,终不可挽回矣。”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陛下登基,圣明英断,堪为万事表率,律己慎独,远胜历代先皇。”
“然则国之大计,在修武备,除积弊,安万民,保边疆也,君明为国之本,然臣贤而君明,方是盛世之象。”
“唐以强灭,宋以弱亡,古人云,以史为镜,故臣斗胆谏陛下,文武并重,此为万世传承不易之理也。”
应该说,杨洪的这份奏疏非常大胆。
大胆到,让朱祁钰都有些意外,而且,通篇看完之后,朱祁钰总觉得,不像是杨洪的手笔。
既然如此,那想必是来自于……
“成敬,你去传旨,命昌平侯杨洪携子觐见。”
搁下手里的奏疏,朱祁钰淡淡的吩咐了一句,倒是叫成敬有些发愣。
踌躇片刻,成敬还是小心的问道。
“陛下,您是说,携子?”
召杨洪觐见,这没什么意外的,但是,携子觐见?
见此状况,朱祁钰扫了成敬一眼,却并没有多说,只是点了点头,道。
“算了,还是怀恩去吧!”
“是……”
和成敬不一样的是,怀恩对于朱祁钰的命令,没有丝毫的迟疑,拱了拱手,便退了下去。
这叫成敬的身子有些僵硬,踌躇片刻,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但是,这个时候,朱祁钰的声音却率先响起,道。
“成敬,这件事情你不用管了,外间事忙,你且先去吧。”
“陛下,内臣……”
成敬站在原地,似乎有些挣扎,但是,片刻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没有说什么,只道。
“内臣告退……”
说罢,他跪下磕了个头,然后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望着成敬离去的身影,朱祁钰也不由叹了口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成敬他骨子里,就不是一个适合做奴婢的人,他清高,自矜,有抱负,有风骨。
这样的人,本该是朝中名臣,可时代的尘埃落在身上,便成了压垮一个人的巨石。
汉王之乱,和成敬八竿子打不着,但是,因为他当时被派去晋王府做官,晋王又和汉王有所牵连,他理所当然的被判了腐刑。
若他的人生到此为止,终生只是郕王府的总管太监,那么也便罢了。
但是,命运往往如此神奇,朱祁钰一朝得道,郕王府鸡犬升天,成敬从一个总管太监,顺顺利利的成了司礼监掌印太监。
虽然说,他终生没有办法再立于朝堂之上,但是,他却重新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
可,臣子和奴婢,终究是不一样的。
成敬的内心,渴望着成为皇帝的臣子,而不是奴婢,这一点,成敬自己改不掉,也不想改。
既然如此,那么,他注定不可能得到天子毫无保留的信任。
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路,选了一条路,就要放弃另一条路,这是谁也逃不脱的道理……
朱祁钰清楚成敬是什么样的人,也明白他低不下头,所以,他不愿意去逼迫成敬,毕竟,前世今生,成敬助他良多,既然成敬想要做皇帝的臣子,那做便是。
但是,终归鱼与熊掌,是不可兼得的……
待成敬离开了乾清宫,朱祁钰又叹了口气,便将目光移回到了杨洪的那份奏疏上来。
不出意外的话,这份奏疏,应当出自于杨洪的那个儿子。
将奏疏重新又看了一遍,朱祁钰忍不住摸了摸下巴。
这个年轻人,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呢!
…………
不多时,怀恩带着杨洪和杨杰二人已经到了乾清宫外,拱了拱手,怀恩客气的对二人说道。
“杨侯,杨公子,且请在此稍待,咱家前去禀报。”
“有劳怀恩公公了。”
杨洪的神色明显有些焦虑,眼神不住的往杨杰的身上瞟。
刚刚得到口谕,天子要召他们父子二人觐见的时候,杨洪就有些坐立不安。
倒不是他怕会被天子责难,而是……他有些担心杨杰。
相对而言,杨杰的神色,倒是显得从容的多,只不过,若是细细看去,他的身子也的确有些止不住的轻颤。
“杨侯,陛下口谕,召大公子觐见,请杨侯在偏殿等候。”
不多时,怀恩出来传命。
杨洪听完之后,愣了愣,原本就有些坐立不安的他,更是忍不住向前了两步,问道。
“怀恩公公,这,小儿乃是一介白身,这,不好孤身觐见陛下吧,我……”
看着杨洪着急的样子,怀恩倒是温和的笑了笑,拱手开口道。
“杨侯说笑了,皇爷要见的人,白身还是官身,又有何区别?这有什么好不好的?”
“再说了,此处是皇宫大内,大公子又是承旨觐见,出不了什么事的,杨侯且请偏殿暂候便是!”
“爹,放心吧,陛下不会为难儿子的!”
相对而言,杨杰虽然也能看出来紧张,但是依旧能够保持镇定,甚至还能转过身安慰杨洪。
“杰儿,你……唉,君前奏对,务必要恭谨,明白吗?”
很显然的是,杨杰的这番话,并没有让杨洪的焦虑缓解,他踌躇再三,似乎想说什么。
但是,到底顾忌着此处是皇宫大内,因此,也只能是这般嘱托了两句,然后,又对着怀恩拱了拱手,道。
“怀恩公公,小儿初次觐见,身子又弱,陛下面前,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公公多加转圜,杨某必定重谢。”
“杨侯放心,咱家一定尽力。”
怀恩本想推辞,但是,见到杨洪此刻的神态,又想到天子刚刚的口气,稍一犹豫,便应了下来。
于是,杨洪这才略略放下了心,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另一个内侍去了偏殿。
至于杨杰,则是在怀恩的带领下,走进了这座大明最尊贵天子的居处。
“草民杨杰,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然之前从来没有进过宫,但是,身为世家子弟,对于觐见的礼仪,杨杰自然是清楚的。
深深的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怀恩行至殿中,头都不敢丝毫抬起,便跪倒在地,恭声开口。
“免礼,平身!”
一道清朗平静的声音传来,落在杨杰的耳中,也让他多了几分镇定。
起身之后,杨杰依旧低头侍立,等待天子垂问。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御座上久久未语,只是有一道目光,似乎在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
片刻之后,圣音再起,却并没有开口问那道奏疏,而是道。
“杨杰,昌平侯府嫡子,自幼长于京师,外间称之为杨世子,素体弱,擅经义,师从京师大儒,坊间称你为人豪爽,虽不擅武艺,却颇有将门之风,朕听过你!”
这话说的古井无波,听不出喜怒,让人拿捏不准到底是夸还是贬。
因此,杨杰也只能小心的答道。
“回陛下,都是外间戏称而已,草民愧不敢当。”
“抬起头来!”
依旧是淡然平静的声音,但是却莫名透着一股威严。
于是,杨杰轻轻的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同样年轻的脸庞,头戴翼善冠,身着九龙袍,面白如玉,剑眉朗目,光芒灼灼,望之而令人心生敬畏。
只看了一眼,杨杰便又低下头去,不敢再抬头。
朱祁钰同样看到了这个少年人,穿着一身儒服,丝毫看不出来一丝将门的气息,脸色白皙,但却是那种病态而不正常的白,微微透着一抹潮红,身材不算瘦弱,但是,却莫名让人感觉有些虚弱。
应该说,前世的时候,朱祁钰并没有注意过杨家的这个少年,毕竟,在诸多的勋贵子弟当中,这么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少年,并算不得出彩。
但是,也不算是全无印象。
前世的时候,杨洪没有回京这么早,一直久在宣府镇守,直至景泰二年八月,沉疴忽起,病急而凶,太医调养一月之后,不治身亡,杨杰袭爵,为第二代昌平侯。
但是,他也没有活的太久,景泰四年,便同样病亡。
朱祁钰虽然对杨杰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但是,至少昌平侯爵位的袭封,他还是记得清的。
看来,是得找个时间,让太医给他瞧瞧了。
将这个念头放在心中,朱祁钰轻轻的将目光落在杨杰的身上,随手将自己身边的奏疏举了起来,问道。
“杨杰,朕来问你,你父杨洪所上的这份奏疏,可是伱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