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之地的分封?我和阿丽莎的孩子?…”
明日西斜,飞鹰掠过米斯特克的山林,了望着一片片起伏的群山与谷地,发出悠远的鸣叫。哪怕连绵的大营武士喧哗,可飞鹰翱翔的叫声,依然回荡在天地之间,让人心中向往。在飘远的鹰啼中,修洛特挺直脊背,从放松的半叉腿换成正式的跪坐,脸上也显出凝重。
“主神见证!这实质是阿维特与我的交换,也是更明确的利益绑定。阿丽莎的孩子,我的儿子,他的孙子,便是我们两人的利益共同点,是确保我站在他那一边的契约。他要在维系联盟王室权威的同时,平衡王室内部的各支,用我所在的圣城王室一系,平衡甚至压制先君阿萨尔一系!这是维持联盟内部稳固的有序斗争,他不会亲自下场,而是要作为拉偏手的裁判,让我去与阿萨尔一系斗争与妥协...”
“为了王权稳固的长久谋划,阿维特需要找到对的人,在合适的位置,做合适的事,遇到合适的对手。而这样精妙的安排不仅要考虑联盟的当下,还要考虑时间过去的以后,埋下未来同样有利的基石...对的人不仅在今天是对的,以后也要是对的,至少不能反过来妨碍到神王的权力...就像他今天所有安排的人一样...”
念头急转,修洛特低头沉吟,又看向案几上的地图,他需要时间来思考。而阿维特笑了笑,伸手招了招亲卫,亲卫则端上两个陶杯,一个陶罐。一股淡淡的酒香,就在帐中飘散开来。
“嗯?还没到傍晚,就要喝酒了吗?”
看到这一幕,修洛特疑惑的嗅了嗅鼻子,但手中却勤快的倒好了两杯酒。阿维特举杯致意,笑着饮了一口。修洛特便也饮了两口,眉头微微一蹙,很快又恢复平静。
“奇怪…这酒竟然是酸的?…好像加了酸果,还是热乎的…热乎的酸果酒?…”
两人饮酒无声,修洛特也无心多想,只是思索着阿维特的人事安排。
“今天有四项人事安排…埃卡特主庶务,花雕奇尔托主军务,两人互相配合与牵制,负责神石城谷地的屯田。阿维特先是试探我,随后拉我下水,借助王国的屯田骨干,来完成屯田的目标。同样,这也是出身平民的亲信奇尔托,一个积攒功绩,学习军政庶务,在联盟军队中向上更进一步的机会…或许,这也包括对埃卡特的拉拢尝试…”
“而让阿萨尔一系的奎特拉瓦克师从于我,学习神赐占卜,走祭司之路,则是不准备赐予他王室亲王的封地。这一方面,是为大祭司团备下王室出身的高级祭司骨干,与其他出身的祭司长老平衡,增强王室的直属神权。另一方面则在王室内部,压制先君阿萨尔一系的封地面积。避免这支最强大的王室支系坐大,威胁到阿维特的王室主支…”
“最后,阿维特提到云中之地的分封,我与阿丽莎的第二个孩子,很可能成为云中亲王…云中之地本来是许给阿萨尔一系的地盘,是许给蒙特苏马二世的封国,眼下却要切割成两大块。看眼下的情形,阿丽莎若是生了个男孩,就必然会在云中之地受封一部分封地,甚至是大部分封地,明确与阿萨尔一系竞争!…”
一番思索,修洛特低头看着地图,遮掩着有些变化的神情。妻子阿丽莎已经怀孕九个月了,委实很是让他牵挂。算算日子,这正是去年春之女神祭典时,每日都胡天胡地的那个月里怀上的。而为了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
“为了这个孩子的封地,我也必须全力站在阿维特身旁,压制阿萨尔一系的王室亲王,尤其是蒙特苏马二世!…而蒙二的弟弟奎特拉瓦克,既是我的银鸦妻子的连襟,又将拜我为祭司学徒的老师…这是提前埋下了长久的伏笔,让我或者成功分化阿萨尔两兄弟,或者影响奎特拉瓦克失败,被他们两人所牵制!…”
修洛特饮尽茶水,呼出一口长气。他这才转过身来,神情恭谨的询问道。
“老师,表弟蒙特苏马二世,眼下正在西路军中,带领王室军团,接受卡萨尔元帅的统领?”
“不错!卡萨尔元帅,正是先君阿萨尔时期,提拔出来的王室大将。接着,他在蒂索克时期继续任职,后来又发誓向我效力,在东征特拉斯卡拉人时立有大功,对外征战时能独领一支大军…”
阿维特笑容平淡,点到即止,修洛特顿时心中了然。西路军的主力,既是墨西加王室的基本盘之一,也是偏向阿萨尔一系的王室武士力量。不准确的简单类比一下,就是清初八旗中的“两白旗”。而卡萨尔对外是善战可靠的王室大将,对内却不是阿维特一系的真正亲信,所以每次打完大仗,都会取下他的军权。
“嗯…老师,西路军征伐险阻,道路艰难。等讨伐完橡沟城后,可以让卡萨尔元帅坐镇安抚诸部,让堂弟蒙特苏马继续南下,征讨米斯特克海滨!米斯特克人的海滨之地,据说物产富饶,有金银玉贝,是上佳的富庶封地…等堂弟讨平海滨后,正好可以让他坐镇此处,酬赏军功!”
“哦?你是说,把南方富庶的海滨留给年轻的蒙特苏马,把北方贫瘠的山林谷地,留给你和阿丽莎的孩子?…嗯,虽然海滨地方远了一点,但确实是富庶的好地方,是不枉他辛苦南下征讨的!…”
阿维特眼神闪动,看着恭敬的修洛特,赞叹点头。这个建议确实不错,深谙政治斗争中的人事精髓!
先把米斯特克北方的战略要地圈出来,握在阿维特一系的王室手中。再让蒙二带着王室支系南下,分封富裕的海滨,压制遥远的米斯特克部族,与中央的奎特拉瓦克彻底分开…无论是在王室内部,还是在王室中央与地方贵族间,都达成了稳固制约的平衡。
这个时代墨西加联盟的政治,还处于商周的王族分封时代,且没有宗法制强化法理,也许更类似于草原上匈奴、契丹、蒙古、女真等部族初兴的时候。
中美洲没有牛车马车,缺乏贯穿道路,地形又多是山林,通讯效率很低!在这种情况下,墨西加联盟能够直辖的区域非常有限,仅限于方圆数百里的特斯科科湖区。其余的外围领地,都必须分封王室亲藩驻守四夷,并压制地方贵族。而王室力量一旦削弱,四夷和臣属都会叛乱!
所以,联盟中枢就和周王室的天子一样,一方面要防备王室亲藩过于壮大,威胁到中央的主支,另一方面又不能让亲藩过于薄弱,无法抵抗各地部族与贵族的威胁!同样,“小儿哪能当大汗?”。联盟中央的“大可汗”,一方面严密提防过于出色的继承人,一方面又需要保证,自己有出色的、能接住班的成年继承人存在。免得突发意外、暴疾身亡后,强大的部族联盟立刻就分裂四散,或者权力落入更旁系的强大贵族手中…
历史上,阿维特遇刺身亡后,权力就落到了阿萨尔一系的蒙特苏马二世的手上。可蒙二也没能接住,立刻引发了南方云中臣属与瓦斯特克人的叛乱,最后还弄出了联盟内部的王室分裂与内战,出了个引入“羽蛇神白肤神使”的昏招…
这种复杂的联盟政治情形,也正是阿维特千方百计、各种威胁的召回修洛特后,又严密保证他的安全,甚至还继续倚重,许诺未来权力的原因。说到底,阿兹特克联盟是王室分封的部族联盟,不是中央集权的天朝!
在这个兴盛强大的部族联盟中,稳固传承的皇帝权力并不存在,最多正在阿维特的集权改革中,开始慢慢出现。而这种唯一至高的皇帝权力既然还没成形,也就谈不上什么篡位夺权,更谈不上有序的宗法传承。
若是阿维特现在突然遇刺死了,修华又没长大,修洛特也很难完全接住墨西加联盟。他必然要和阿萨尔一系、阿维特幼子一系,甚至其他的王室支系、地方贵族,打上一场王室内战,一个个城邦扫平过去的!
毕竟,那么多权力受损的地方城邦贵族,都在联盟中央的集权与改封中心怀愤懑,早就等着中央内乱,好待价而沽了。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只会投向开出更高价码的一支墨西加王室。而这样自治妥协的价码,却不是修洛特愿意付出的。他眼下支持阿维特,就是为了支持墨西加联盟的集权改革与对外扩张,压制联盟的内部矛盾,来转变成真正的封建帝国…
“主神庇佑!修洛特,这天下这么广阔,你还是要多和阿丽莎生几个孩子啊!尤其是勇武的男孩,好让我分封到天下征服的各部中,成为墨西加血脉的亲王!…”
阿维特神情幽幽,少见的流露心迹,发出一声喟叹。他的祖父蒙特苏马,是极为强壮的征服者,足足生下了几十个孩子。他的长兄阿萨尔,也以多子多女闻名,更曾以欢歌征服诸多女酋长,留下了庞大的阿萨尔一系王室。只有他和早死的蒂索克,生下的子女不多。其中有足够的地位与才能进行分封的,也就那么两三个。而眼下,他已经四十多了…
“我的学生,我的女婿!眼下小奇马尔皮利还未成年,延续我这一系的王室,就只有看你和阿丽莎的了!我四处出征,讨伐南北各部,可不想白白便宜了我兄长生下的侄子们…像生下修华一样,再给我生几个出色的‘帕奇’…”
听到这句来自岳父的承诺,修洛特抿了抿嘴,看了眼阿维特肃穆的表情,低头庄重一礼,露出自己的头发。
这一刻,修洛特心里明白,虽然阿维特说这话的意图,很可能要收他的心,让他安心效力,但这确实是阿维特内心的真话。阿维特虽然曾经违背过对自己的承诺,但对于分封阿丽莎的儿子,分封自己一系的孙子,却是真心实意的!
因为,在墨西加人的认知中,根本不存在“孙”和“外孙”的区别,甚至连男女的继承权差异都不大。在纳瓦语中,“孙”和“外孙”都是“伊克斯休乌”(ixhuiuh),祖父尤其喜爱的孙子则是“帕奇”(pachin)。
对阿维特来说,阿丽莎、奇马尔皮利与夸乌特莫克三个孩子,都毫无疑问,会获得实权的分封。而联盟最大的一份权力,特斯科科湖区中央的王权,则要通过他最疼爱的长女,传给他亲手培养的长孙修华!就像他最崇敬的外祖父蒙特苏马一世,把王权通过他的母亲,传给了他两个先后继位的哥哥,最后传到了他的手中一样!联盟这三个兄终弟及的国王,可都是蒙特苏马一世的外孙!
“修洛特,我的学生!这世间所谓的忠诚,是一件很难预料、很难掌握、很难指望的事情…当你经历的越多,你就会越不相信所谓的忠诚,只在意这个时刻、这个情形下,这个人可不可信…”
面对低头行礼的修洛特,阿维特微微笑着。可这一次,他却没有伸出手掌,去握学生的头发,强调两人的君臣身份…他反而神情亲切的,亲手把修洛特托起,还拉住胳膊不放。
按理说,这一次的会谈已经谈完了所有的正事,该到了随便闲聊两句,就此结束的时候了。阿维特却越聊越深,越来越谈吐出心声,这是很罕见、很奇怪、也是很危险的预兆…
“我的好学生,再陪我喝上一杯!…这酒如何?…”
“啊!…酸中带着果香,很有特色,令人回味悠长!…”
“嗯,修洛特,这其实是酸梅酒…你曾经给我说过的故事,我至今还牢牢记得,并且很是欣赏啊!…”
“热乎的酸梅酒?我说过的故事?啊!是煮酒…”
闻言,修洛特开始额头冒汗了。他不知道原因,但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可究竟发生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