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东升西落,夜色最为深沉,而黎明也将要到来。托马特祭司与莫齐酋长继续着未完的谈话,只言片语间,讲述着北方低地玛雅的情报,不觉已然天明。
“卡努尔守护氏族,领地在半岛最西边,东西一百多里,南北两百多里。北方干旱,南方则是山丘,人口主要在中部。而从北向南,沿着一条线,一共有十几个小型的卡努尔城邦。这些城邦,各由氏族的不同酋长所统治,都归属于木棉城中的长老会。而这样松散的政治体制,注定他们很难集结全力,也不存在一个决定一切的大酋长或国王...”
托马特祭司取出纸笔,在沿岸的篝火间,低头记录,写下重要的评估。
“这个氏族并非是一个整体。或许,他们内部分散的城邦,可以分别对待。并且,他们都来源于墨西哥高原,拥有纳瓦人的血脉。他们也占据着半岛西部的沿海地带,拥有交好的必要与可能!”
莫齐酋长好奇的看着那些或是方块、或是简笔的文字,像是在看着神秘的祭司符号,心中生出些许敬意。普顿族中的神裔传承已经消散,抽象的文字也彻底无人识得。他们是玛雅人中最孤立的部族,也是最崇尚武力,最容易同化的野蛮人。
“...合在一起,卡努尔家族拥有十几个小型城镇,一万玛雅武士。按照估算,应该有30万人口。具体的数字还不清楚,得进一步收集情报。”
托马特祭司沉吟一会,又记下最后一段。
“同样有趣的是,卡努尔氏族还有一部法典,在木棉城中订立,叫做卡尔基尼法典,即木棉法典。在他们看来,木棉(yaax che)是世界的中心、生育的地方、生命的起源、宇宙的统一以及神与人之间的交流方式。木棉树赐予神裔们统治人们的权力,统治者则维护着城镇与村庄的稳定。在神圣的木棉树见证下,他们订立了长老会的约法,通过协商来决定氏族大事。而这样松散而奇特的体制,已经运转了三四百年,在玛雅潘时代便是如此。”
托马特祭司挠了挠头,又写了一句评价。
“长老会,木棉法典,协商决策。这样的体制,似乎起源于城邦内部的长老会,但又上升到多个城邦的联合。我觉得,这种体制极为稳定,其中的关键,就在法典。”
玛雅商人蒂卡洛坐在旁边,接着篝火的余光,偷看着托马特祭司的书写。看到最后的评价,他心中暗笑。
“什么稳定的体制,什么关键的法典?不过是卡努尔氏族中,没有出现一个像先祖可可姆一样的神裔领袖,能够一统所有人而已!”
托马特祭司想了想,又看向莫齐酋长,追问了些希乌家族的详情,再次落笔。
“希乌家族引领着图图尔修族群,来自荒废的中部玛雅。他们名字的含义,是‘那些充满美德的人’。所以,可以叫他们希乌美德氏族。”
看到最后一句,蒂卡洛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反叛国王,屠戮王室,洗劫王都,引野蛮部落入侵,真是‘美德’的氏族!
“他们的历史可以追朔到七百年前,建立的第一座首都是乌斯马尔,现在的首都则是马尼,同时还占据着王都玛雅潘。他们有一个至高的氏族首领(halaik),掌管着氏族各城邦与军队。这支传承久远的氏族,明显更为集权,上下凝聚一体,是尤卡坦半岛北部最强大的势力!”
“希乌美德家族位于内陆,东西两百里,南北也有两百里。这两百里方圆,是低地玛雅中最富庶的所在。凭借领地的富庶,他们建立了两支军团,分别在东部警戒卡普尔氏族,在西部压制卡努尔守护氏族。按照估算,他们应该有一万五千左右的武士,直接或间接控制40-50万人口...”
蒂卡洛看了一会,默然不语。托马特祭司低头书写,并没有在意翻译的心情。他稍稍思考,再次写下总结。
“不过,他们也有麻烦。在推翻玛雅潘的过程中,王都周围爆发了多次战斗,破坏了玛雅潘周围的水渠,造成粮食减产。而后,他们又与西部的卡努尔氏族、东部的卡普尔氏族敌对,粮食的消耗一直很大。在普顿部族的劫掠中,希乌领地获得的粮食,要远远少于卡努尔领地,这就是证明。而希乌氏族的将领又更为狡猾,远比卡努尔长老会的反应迅速而灵活。所以,普顿部族更喜欢劫掠卡努尔氏族的领地。”
“总得来说,希乌家族位于内陆,并不控制海岸线,与王国船队,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他们实力强大,然而两面受敌,粮食紧缺,形势并不算太好。再加上他们一贯灵活的行事作风,不太可能主动与王国船队敌对。而对于船队来说,也没有必要,去主动招惹强大的希乌家族...”
看到这,蒂卡洛转过头来,咬了咬牙。
果然,如他预料中一般,王国船队对希乌家族的态度,注定是保持中立。无论是熟悉政治的主神祭司托马特,还是谨慎小心的队长奇瓦科,都不会主动对希乌家族出手。而狡猾隐忍的希乌家族,肯定也不会贸然敌对...
“呵呵呵!命运啊,终究是事在人为!...”
晨曦投下微光,天色渐渐明亮。托马特祭司合上书册,看向东方,默默祈祷。
“赞美至高的主神!请您庇佑我们!王国船队将一路东去,不会与玛雅各部城邦过多纠缠。我们必定会抵达东海的蛇岛,建立起王国的前哨!”
朝阳升起,光明随即到来。金黄的光芒投入祭司的眼眸,像是主神的威严与允诺。
片刻后,托马特祭司站起身来,正式与莫齐酋长告别。他一夜未眠,依然精神抖擞,眼中熠熠有神。
“再见了,莫齐兄弟!主神见证,我们会再次相逢!请相信,王国的友谊,必然会如东方的朝阳一般,源源不断,带给你真切的光明!”
“好!赞美主神,赞美先祖!莫齐兄弟,带上一百名部族战士,早些上路吧!”
莫齐酋长郑重点头。他看了眼海岸边的二十副皮甲、一百把铜斧,还有六百根铜矛,满意的嘴角翘起。而一百名部族战士,早已挑选出来,交给王国船队。他们全都没有家室拖累,从此以后,就是勐虎部落的人了。
“我们普顿人有一句谚语,叫做登上高高的山丘,自然就能看到来路!”
莫齐酋长伸出拳头,再一次与托马特祭司的手掌相撞。此时,他的眼中,已经是强烈的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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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神见证,短矛部族很快就会出征。莫齐兄弟,祝你一路顺风顺水,去往蛇岛!等再次相见,我期待着更多的武器与战甲!”
“好!主神庇佑,你蒙受主神的恩典,必然战无不胜!”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清晨的告别并无半点哀伤,反而满是希望。王国船队卸下了一船武器,又装上了一百普顿战士,并且补充了足够的食物与水。接着,船队就再次启航,去往北方一百六十里的锦蛇城。
三月向北航行,逆着风,也没有可以借助的洋流。船队保持着体力,不疾不徐,用了三天多的时间,才抵达“蛇和蜱虫的地方”,锦蛇城一带(Kaan peech)。
这座城邦的位置,大约位于后世墨西哥的坎佩切城(campeche)附近。船队到了这里,周围的林木又再次密集,变成丘陵雨林。靠近海岸的地方,又有许多小型的湖泊与泻湖。
“螃蟹、牡蛎、海龟、大虾和鹳...都可以炖,也可以烤!”
迪迪流着口水,数着泻湖附近的野味。他认不太全,不过旁边有海边长大的银鸦勇士鱼鹰,也在跃跃欲试。
“海滨的勇士,怎能不吃美味的鲈鱼,不去猎杀凶勐的小鲨?大海虽然到处是荒漠,但近海的这一带,可真是丰饶啊!”
雨林的降水形成了汹涌的河流,也带来了土壤中的养分。这一带沿岸多生海藻,自然会引来大量的鱼虾。约雷姆部的山鸟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他能明显看出,这里的海边,要比北方部落的沿岸富饶。
“城!一座小城!”
山鸟眯着眼睛,第一个发现了锦蛇城的踪迹。他挥动旗帜高喊,众人便都闻声望去。
“咦?这座城倒是比草原城大一些,用了不少石头。”
老民兵奇瓦科望了一会,心中沉吟。这里的锦蛇城,由锦蛇氏族掌控,与蒂卡洛的商团相熟。
“奇老头?我们要停下来补给吗?”
普阿普披上铜甲,握着铜矛,警惕的望向海边的城邦。城邦周围有两条小河,也有独木舟往来贸易。但总得来说,和贸易节点红湖镇比起来,要差的很远。
“嗯,让我想想...”
老民兵摸着下巴,看向玛雅商人蒂卡洛。蒂卡洛脸上笑吟吟的,隐约有些期待。看到这,老民兵便做出决断。
“船上食水尚且充足,我们不下船补给!嗯,让托马特祭司划着小船,与当地的神裔贵族见一面,送两袋宝石,再讲一下那个啥预言。今天晚上,或者最多明天早上,我们就走!”
接着,老民兵拍了拍蒂卡洛的肩膀,亲切的关心道。
“蒂卡洛,你在短矛部族受了些惊吓,又有些劳累,这几天好好休息...就让你手下的那个翻译,和托马特祭司一起去吧!”
“...听您的,奇瓦科队长。”
蒂卡洛抿了抿嘴,沉默数息,笑着回应。一路向北,他离故乡越来越近,老民兵奇瓦科也越来越警惕。无论他走到哪里,身边都会有两个普雷佩查武士,贴身“保护”。
“真是警惕的老海龟啊!...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玛雅商人望着海边的城邦,脸上毫无波澜,也没有丝毫焦急。他看着托马特祭司抱着一摞经书,戴上好几个太阳护符,带着几个护卫的武士,充满热情的登上小船。
小船划到岸边,一行人上岸入城。接着,托马特祭司对守城的玛雅武士,说了些什么,就有人匆匆离去。又过了两刻钟,几名神灵面孔的神裔贵族快步赶来,把托马特祭司引入宫殿,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七艘长船在海边停靠,在这处僻远的小城外,引来不少人的注目。很快,就有十几艘独木舟,在王国武士的戒备下,试探着靠近。等到了近处,听着船上玛雅人的呼喊,蒂卡洛脸上露出了笑容。
“尊敬的奇瓦科船长,划船的是沿岸的玛雅村民。他们想向船上,兜售些本地的土产。”
“啥,土产?”
“对!大多是些水果、果干、蔬菜和鱼虾,有时候还有贝壳、鱼干、朱砂、以及不知名的好看石头。”
奇瓦科微微皱眉,看着小船上一脸淳朴、满眼期待的村民们,又看了看旁边笑容温和的玛雅商人蒂卡洛,怀疑的问道。
“他们为啥会主动靠近,向我们兜售?”
“因为啊,我们的船队,一看就很富裕。而他们被每年的贡赋逼着,必须要努力挣些财货。”
蒂卡洛摸了摸神性的光头,感慨开口。
“奇队长,北方的玛雅各部,人口极为饱和。土地都属于神灵庇佑的神裔、贵族与祭司,各处村庄都要缴纳极为高昂的贡赋。乡民们土地有限,一向有重商的传统。而对于这些沿海的村民来说,很多人没有土地,只是为贵族们耕种,换取些湖口的食物度日。所以,向外邦的船队,兜售些本地卖不出价的土产,或许是他们维持生计的唯一办法。”
看到奇瓦科的眼神依然怀疑,蒂卡洛笑了笑,伸手一指那些乡民的脖颈。
“您看,他们脖子上,戴的护符,上面刻画着什么?”
“嗯?”
奇瓦科眯起眼睛,远远看了一会,脸上浮现惊讶。他伸手抓来山鸟,又让对方仔细看了一会。
“队长,他们脖子上的护符,画了一个奇怪的女人!那个女人,脖子上套着一段很长的绳圈,双眼闭得很紧,露出的上身黑乎乎的...”
山鸟挠了挠头,眼皮跳动,感觉非常不吉利。
“真是诡异的很!好像画了个吊死的女人一样!”
“不错!这正是吊死的女神,自杀女神依西塔布(Ixtab)!她脖颈套着绳索,正是被自己吊死的。她身上黑乎乎的,则是象征着腐烂的尸体。这位女神,是少数属于平民的神灵之一,也给了乡民们一条直入神界的坦途。”
玛雅商人蒂卡洛幽幽开口,讲述着真实的残酷。
“在玛雅各部,死后去往美好神界的方法,只有少数几种。其中,与墨西加各部相同,战死的武士,生育而死的妇女,献祭的祭品,都可以直入神界...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排在首位、更为简单、并且被神裔们鼓励的方法。这种方法啊,常常被生计艰难、年老困苦的平民们所用!”
“啥?你...你是说?...”
“不错,就是自杀啊!”
蒂卡洛澹澹一笑,肯定颔首。
“这些平民,信仰着自杀女神依西塔布,也戴着女神的护符。当他们年纪过了三十,渐渐无力劳作,生计更为困苦...就会在某一天吉日,选好一颗神圣的木棉树。然后,他们会去向自杀女神的祭司,借来神性的绳索,把绳索在树上系好...从此自我了断,去往神国!”
“不过有时候,吉日里去往神国的老人太多,他们就得许多人共用一根绳索。前面的人刚刚吊死,后面的人就迫不及待地把他抱下来,换自己上去。若是运气不好,没有死透,还得求人帮助自己,再吊死一次...”
“嘶!”
听到这,老民兵奇瓦科倒吸几口冷气。他再次转头,看向那些平民脖颈上的自杀女神护符,眼中渐渐流露出不忍。
“这!...这些平民,难道就没有想过,反抗加在身上的贡赋吗?”
“哈哈!尊崇的神裔统治着一切土地,他们可是流淌着诸神的血脉,有着神灵的面孔!这些顺从的平民,遵守着传统的秩序,世代位于低层。千百多年来,一直如此!他们早就习惯,把自己当成春生秋死的蝴蝶,而神裔与贵族们,才是经年累月的木棉。蝴蝶只会围绕着木棉,连死都要死在树上,又哪里可能反抗?”
蒂卡洛笑着摇头。实际上,在离开玛雅各部,去往墨西哥高原之前,他也曾经以为,这种神裔尊崇、凡民低贱、上下稳固的统治,是众神的旨意,更是世间的天理。
“更何况,面对各支贵族的直接管理,面对强悍的家族武士,这些平民们,也没有反抗的能力!”
“...哎!”
老民兵奇瓦科沉默许久,才长长的叹了口气。他垂下眼眸,转过身,轻轻摆了摆手,给蒂卡洛留了一句嘱托。
“蒂卡洛,那就换些吧!这些乡民的土产,船队...也算是需要,可以多给一点财货。”
“听您的,队长!”
蒂卡洛恭敬的低下头来,嘴角再次翘起。接着,他就有条不紊,用着本地的玛雅语,和乡民们交易起来。
日色渐暮,天地昏沉,然后渐渐夜深。托马特祭司派回了使者,说是受到对方神裔的盛情接待,要在宫殿中过夜,讲述主神的教义。
七艘长船在海边停泊,乡民们来了又离去,离去又归来,甚至带回来更多的小船。奇瓦科展目眺望,心绪复杂难言。远处的城中,是欢畅盛宴、歌舞不息的神裔贵族,近处的船边,则是艰难生存、向往自杀的贫苦乡民。而这,就是低地玛雅的社会,延续千百年未变。
直到第二日上午,在锦蛇神裔的远送中,托马特祭司满意返回,王国船队才再次的旅途再次开始,下一个目标,是近三百里外的盐村,归属于卡努尔守护氏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