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首领长屋一片昏黑,混杂的草药香味浓郁不散。淡淡的月光落入屋内,照亮两个相对而坐的身影。身影周围是一堆祭祀的骨头,还有无言的安静。
乌鸦酋长卡卡洛垂着头,没有说话。他伸出干瘦的手臂,从地面上拿起一支松木笛,放到嘴边。空灵的笛声在刹那间响起,呜呜着传入夜空。这声音悠远而苍凉,如同来自荒原的呼唤。
长屋外,阿兰睁大了眼睛。这是每个月神祭祀日时,酋长总会吹奏的笛曲。她静静的听着笛曲,望着天上的圆月,想着荒原上的孤狼。她闭上眼,思念起曾经的亲人和家,又想到了狼的坚韧与孤独。旧日的回忆如长风般远去,苍凉的笛声没有持续多久,一切就截然而止。
卡卡洛缓缓放下木笛。他抬起头,看向阿莫西。
“我的孩子,你听到了什么?”
阿莫西睁开眼睛,流露出几许向往。
“酋长,我听见了月神的祭祀与祝福。圆月下的世界,有雄鹰飞远,有高原广阔...”
“嗯。阿西莫,荒原的世界是广阔的。部落在不断的迁徙,雄鹰在飞翔中远去,一切都是为了生机与希望,为了传承与延续。现在,这片谷地已经成了一片死地,黑暗的阴影从南方袭来。我们无法抗拒阴影,便到了离开的时候了...咳咳!”
卡卡洛缓缓开口,脸上的皱纹抖动,显得格外苍老。然后,平静的讲述声被剧烈的咳嗽打断,老酋长痛苦的弓下腰,用力捂住嘴巴。阿莫西立刻上前,扶住尊敬的酋长,小心在背后顺气。
过了一会,卡卡洛才停下咳嗽。他松开手,手心中却是一团刺目的鲜红。老酋长无声地再次握紧手掌,沉声道。
“阿西莫,通传下去。抛弃不必要的辎重,部落只带上粮食...今夜就走!”
“啊?!今夜就走?”
阿西莫有些惊讶。
“对,今夜就走!从一片枯黄的叶子中,就能看到整个秋天的肃杀。阿兹特克人的援军明天就到谷口,危险迫在眉睫,我们不能再拖了!这几天新收了些未熟的玉米,加上之前的南瓜,部落里的粮食又能撑上四五个月。等到逃出这片死地,就会有新的生机!...咳咳!”
卡卡洛厉声下令,随即又再次咳嗽起来。阿莫西正要上前,却见老酋长重重的一摆手。
“咳咳...我没事!抓紧时间,派出使者,告诉谷口附近交好的几个部落:阿兹特克人的大酋长带着援军赶到。他的邪术更加强大,智慧更加深远,决不会放过西北谷口!坚守谷地是死路一条,尽快各自逃离吧!...”
“阿西莫,谷口之战如此惨烈,各部落本来就心生畏惧。三大部落强行吞并各部,普通的部落更是人心惶惶。现在敌人的援军赶来,就正是部落撤退的良机!这时候,再也不会有人阻拦我们。红蛙部落的主力被安排在东边谷口,老狐狸也想着撤退,我们得比他早一步离开!...”
“离开谷地后,先往北行三日,避开阿兹特克人的兵锋。再折转向东,一路向东,翻过高耸的山脉,去往瓦斯特克人的地盘!瓜基利人的生机,就在东方和北方...”
卡卡洛顿了顿。他双眼深邃,注视面前的阿莫西,犹如注视着某种希望。接着,他慢慢展开手掌,露出大团的鲜红。
“阿西莫,该说的我都说完了。有些东西不需要说,而是要你去自己领悟。今夜的撤退,就交给你来指挥!...”
“啊这,咳血!酋长,你...你...不会的...”
阿西莫神情大变。他看着卡卡洛手心的红色,犹如看到洪水猛兽。这个男人坚韧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深深的恐惧,那是无数次曾经见过的离别。他瞪大了眼睛,痛苦的喊道。
“酋长...阿爹!...”
“我的孩子,没事的,别难过...我的路到头了,走不了了,也不想走了。就让我安静的呆在这里,一个人安静的离开吧!...阿西莫,你的路还漫长,你要带着希望,像雄鹰在广阔的荒原上飞翔。从今天起,红鸦部落就交给你了!...咳咳!”
“阿爹!...”
“我累了,你出去吧。不要再进来...抓紧时间,带着丁壮和孩童离开!”
说完,卡卡洛垂下头,不再看阿西莫的脸,也不再开口。长屋中满是死亡般的安静。
阿西莫沉默了许久,缓缓跪在地上,向老酋长磕了三个头。随后,他目露哀伤,痛苦地转身离去。然而,当他走出首领的长屋,哀伤就化作坚毅,化作严厉的呼喊。
“所有人!收拾行李,抓紧时间,准备部族迁徙!两个时辰内,所有的丁壮与孩童,都要出发离开!去过各部的使者,都快点过来!”
压抑的呼喊声在谷地的夜风中飘散。很快,整个红鸦营地就忙碌起来,几名使者带着口信离去,奔赴谷口附近的部落,带去紧急的消息。
阿西莫站在明亮的篝火处,望着黑暗的长屋。他的心仿佛也被分成了两半,一半落入火焰,一半隐没黑暗。接着,一个歌雀般的声音传来,将他从沉默中唤醒。
“阿爹!阿爷酋长怎么不出来?我听见他咳嗽了!”
阿兰站在眼前,身形如小鹿般矫健,眼眸如圆月般明亮。
阿西莫伸出手,用力揉了揉阿兰的脑袋。然后,他垂下了眼眸,低声说道。
“阿兰。阿爷一向很疼爱你。他不想出来,也不让阿爹进去。荒原的头狼苍老到一定程度,就会独自离开狼群,在圆月下寻找一处丘陵,安静的伏在那里...今天正是圆月。阿兰,你进去吧!走之前,见阿爷最后一面。”
阿兰怔怔的站在原地,眼眸蒙上了一层雾气。她看向阿爹,阿西莫却大步离开,高声喝令着,指挥起部落的迁徙。阿兰又看向漆黑的长屋,犹豫了很久,才小心的走进去。
卡卡洛依然低垂着头,坐在骨头堆中。听到声音,他抬眼看去,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
“阿兰,是你啊。”
阿兰走近过去,贴着老酋长蹲下来。她绑在大腿上的黑曜石匕首碰到骨头,发出清脆的擦响。少女伸出双手,用力握住卡卡洛的胳膊。
“阿爷酋长,是我,我来看你了!唔,屋里很黑,看不清你的脸。我把火塘点起来吧!”
“孩子,我们总是要面对黑暗...”
阿兰却是爽利的性子,说做就做。她没等卡卡洛说完,就三下两下,把火塘燃起。然后,借着微弱的火光,少女紧紧看着阿爷沧桑的面容,像是要牢牢把他的长相记住。
卡卡洛哑然失笑。他摇了摇头,目光停留在阿兰的黑曜石匕首上。老酋长沉思了会,招了招手。
“阿兰,把匕首给我。这上面的黑色狼头,是墨西加神灵的标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圆月渐渐西垂,夜色落入深沉,谷地西北的谷口却逐渐苏醒。很快,无数的火把在谷口点燃,附近的普通部落一片喧哗。圆月下,一面红鸦的旗帜映着月光,数以千计的犬裔背着行李,走向北方。他们举着火把迁徙,犹如啸月的狼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