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漫漫,人世匆匆。此时青梅相伴,时间如飞般流逝,于无言处,跨越距离,听见心声。
不知过了多久,国王的侍卫顺着石阶,踏着月光悄然而来。修洛特微笑着点头,阿丽莎不舍地回望几眼,便随着侍卫轻轻而去。
少年独自坐在金字塔上,抬眼望去,明月高悬,群星依旧。他的心绪渐渐平复,独自喃喃。
“天阶夜色凉如水...倘若孤身一人,便是如此心境吧。”
随后,修洛特平静地起身,半夜之间,仿佛成熟了许多。在这个世界里,他再次锚定了自己,寻觅到精神的归宿。
片刻后,少年看向空旷的羽蛇神殿,四周还存有庄严古拙的壁画,歌颂着羽蛇神的诞生。祂主宰着晨星,发明书籍与历法,无私地给人类带来玉米。在中美洲的神话中,这是唯一象征和平与繁荣的神祗。
“祂会从历史中完全消失吗?”
修洛特默立许久,脑中推演着未来,目光探寻着历史。他想起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也想起韩愈的古文运动,心中沉吟。
“且让祂做一个伏笔!在接触西方人足够长后,在祭司们开始固化之后,再让神学家们把它重新翻出来。这将是类似于文艺复兴的引子。”
修洛特暗暗点头。随即,他转过身来,看到伯塔德安静地侍立在不远处,目光沉静,面容沧桑。少年便向武士长点了点头,然后往大祭司府而去。
步行在典礼后的神殿区,修洛特平静观望。
不远处,贵族们的府邸中,此时正闪烁着宴饮的灯火,飘扬着庆祝的歌声。庄严的鼓声响起,尊贵者沉沉起舞,欢快的陶笛吹奏,少女们悠悠飞扬。在盛大的夜之礼赞中,墨西加人纵情高歌,欢饮达旦,享受着庆典的欢乐,寻求着心灵的慰藉。
在欢庆声中,修洛特的脚下,却时不时踩过粘稠的液体。这是凝固的血液,也是献祭的生命,等待着狂欢后明日的清洗。墨西加节日的献祭便如同古罗马盛大的角斗仪式,是用鲜血来取悦民众,推崇着尚武的民风,保持着征伐的渴望。
此时月下疾行,少年面不改色。半夜柔软之后,他再一次被时间锻造,已然心如铁石。
不多时,修洛特大步迈入大祭司府中,径直往大殿而去。一进殿门,少年便看到祖父独自站在殿中,一身宽衣素袍,微微躬着腰,在角落的陶盆中洗手。
修洛特摆摆手,让武士长退下。随后,他静候片刻,然后轻声走近,向祖父恭敬行礼。
听到问候,大祭司这才恍然觉察。他把手从陶盆中取出,慢慢直起身,接着,他转过头来,对少年和蔼一笑,声音微哑。
“修洛特,我的孩子,你回来了?今天献祭了整日,手上沾了不少血,刚刚好好地洗了洗...正好,我有些重要的事情和你商议。”
看着祖父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疲惫,修洛特走上前去,轻轻抱了抱枯瘦的老者。
“祖父,你劳累了一日,先坐下休息会。我等会来和您商量。”
大祭司点点头,转身缓缓走向大殿中央坐下,阖目休息。
修洛特弯下腰,刚刚端起陶盆,随即眼中一凝。只见陶盆中满是澄澈的清水,并不见一点血色。他呆立了数息,接着面色不改的出门,把陶盆中的水倒尽,再平静返回。
少年放好陶盆,盘腿坐在在祖父对面,默默等待。祖父似乎极累。他低头打盹了片刻,才突然惊醒,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少年,自嘲一笑。
“哈哈,真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体力也不如以前...当年追随先君的时候,我可是能披甲冲锋,厮杀两日不退...便是几年前,我也能整日研究先民的羽蛇壁画,连夜翻译成诗歌...”
今天的祖父有些絮絮叨叨,修洛特面带微笑的听完。接着,他默默伸手,握住了祖父满是老茧的手。
大祭司愣了一愣,笑着摇摇头,把手抽回。接着,他挺直腰背,显露出几分刚强,再开口时,语气中微微带着感慨。
“依照先君的遗愿,我研究了一辈子的羽蛇神,想用它团结天下各部...却想不到,到老的时候,会完全放弃祂,遵从长者的旨意,成为主神的大祭司...更想不到,今天会亲自宣布祂的死讯,把一切荣光归于主神!...
我的孩子,世事无常啊。原初太阳特斯卡特利波卡掌握命运,像夜晚之风一样无所不在、捉摸不定,又有谁能参透于祂?而现在,连祂也将退位为次神,把命运交还给主神...从此,主神至高至大...”
大祭司的声音渐渐低沉,化作吟诵般的呢喃,闭上眼睛祈祷。
修洛特关切的看着祖父,面露担忧。祖父所回忆的先君,自然不是短命的蒂索克,而是统治帝国三十年的蒙特苏马一世。往日的祖父从未如此多愁善感。
好一会,大祭司才重新睁开眼睛,恢复了往日的精明与果决。随即,他脸色一肃,正色道。
“今日和公主相会如何?”
修洛特发自内心的微笑着。
“甚好。我倾心于她,她亦倾心于我。蜂鸟与初莲相合,只待绽放之日。”
感受着少年真实的喜悦,大祭司满意地一笑。
“好!我的孩子,你要更加深入到公主的内心中,从而在国王身边,留下一个伏笔!”
闻言,修洛特面上一滞。他品味着祖父的话,心中有着不安的猜测。
“留下...伏笔....?”
大祭司严肃的点点头。他没有犹豫,直接沉声说道。
“虽然尚未完全议定,但今日已定下了方案...你是我的希望,大事上自然也不会瞒你...我的孩子,我有意推动你分封外藩,就在这一两年内。你需得提前做好准备,在都城留下些伏笔!”
修洛特心中震惊。他睁大了双眼,不解地看着祖父。
“一两年内分封外藩?神启所不过才运转两月,天火岛的火药刚刚研发成功,我和阿丽莎也是今夜才互诉心意...何至于此?!”
大祭司肃然摇头,面露肯定。
“此事势在必行,我虽有此意,却是吉利姆先找上的我。‘国王的眼睛’不可能背着国王行事,阿维特必然已经允诺...隔阂既然生出,权力的猜疑就会长久存在,而且随着时间越发壮大...
聪明人总是从湿润的风中,预知到雨季的到来,从而提前种下未来的种子。我的孩子,你素来聪慧,应当知道,湖中都城只能有一个君王。我和你的地位相加,已经足以威胁到国王的权力。而你在各方面表现得越是出色,结局就越无法避免...
强壮的美洲虎只有分隔在不同的山林,才能平安无事。难道,你希望我们最后行险一搏,踏着国王的鲜血,登临至高吗?”
听完祖父的话,修洛特的面色急剧变幻,无数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
他想起阿维特的笑容,想象着他倒在血泊中,心中打了一个寒颤。接着,他又想起许久前做过的梦,自己坐在王座上,脸上既冷酷又冷漠。最后,画面定格在紧紧相拥的白衣少女,那纯净的眼眸,无邪的微笑,忽然间哭泣着远离。
“何至于此...”
修洛特茫然失神,低声自语。他很想立刻起身,去蒙特苏马宫寻找老师兼好友,把自己真诚的心意讲明。身体却又如同被土中精怪控制,坐下生根,竟然无法站起。
看着一时难以接受的修洛特,大祭司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则握住了少年的手掌。
良久后,修洛特才长长叹息,再次面露坚毅。
“祖父,阿维特...吉利姆是如何与您商议的?”
大祭司平静地看着少年,目光中带着深藏的不舍。
“今日祭祀后,我们又商议了一次。虽然具体的细节还未确定,但已经定下大致的时间与地点...
一两年内,你会以王室继承人的身份,分封外藩执掌一地,最迟二十岁和公主成婚。如无军事召集,分封外藩时不可私自回归。几年后,只要我去往神国,你就可以重返湖中都城。”
听到这里,修洛特再次面露震惊。他看着祖父,用力的握紧对方的手,罕见的露出了几许惶恐。
“祖父,你的身体...”
大祭司温和地笑了笑,再次揉了揉少年的头发。
“我的孩子,你放心。这身老骨头虽然已经不太利落,但是应该还能撑到你和公主成婚。那时候,我也可以放心地去见主神,重会先君...”
接着,大祭司没有停顿,认真的继续讲述。
“分封的地点我有过仔细的考量...两周前,吉利姆就问过我北方的希罗特佩克城如何,被我直接拒绝。
希罗特佩克邦离湖中都城只有四五百里,信使走水路只要数日,附近都被都城紧紧控制在手中。那里久经战乱,早已经人烟稀少,田地荒芜。它的东方是忠诚的瓦斯特克臣属,西方是顽强的奥托米山民,更北方到处是桀骜不驯的犬裔,并没什么发展空间。
至于东方,我自然也不会让你深入特拉斯卡拉人之后,在托托纳克人的海岸城邦处立足,那里太过凶险...唯二的选择便是南方和西方。
南方米斯特克人的土地虽然富庶,却只是苟安之地。那里局势复杂,当地部族相互勾连。虽然经历联盟数次讨伐,但总是叛降不定。更南方的萨波特克人则更加不稳。
只有西方的米肯却之地,塔拉斯科人的领土,才是能够成就大业的地方!塔拉斯科人的都城钦聪灿距离联盟六七百里,没有直接的水路连接,联盟鞭长莫及。
那里有富庶的帕茨夸罗湖区,可以仿照联盟,修建大规模的高产奇南帕;那里有大量的露天铜矿,可以打制青铜装备,训练强大的军团,也可以制作铜器发展贸易;那里到处都是适合扩张的领土,西方和北方的特斯克人的联盟松散软弱,南方稍东的特拉帕尼克人同样弱小无力...
你不是一直对科利马邦念念不忘吗?从钦聪灿出发,西行七百里,便是科利马邦。如果征服了勒曼河最西南处的查帕拉湖区,从那里南下,不过两百多里,就可以抵达科利马邦的腹地。如果那里真有什么‘改变世界的大铁矿’,这便是唯一征伐那里的办法!”
说到这里,大祭司再次摸了摸修洛特的头,语气沉重,意味深长。
“我的孩子,遥远意味着自治,湖区代表着人口,铜矿能变成武力,扩张便拥有未来!分封在米肯却之地,你就有了经营的根基。如果数十年内国王仍在,你无法更进一步,统帅联盟...那么,你便控制此地安坐,这样后退一步,依然可以割据天下,等待时机!”
听到科利马邦,想到科利马大铁矿,修洛特精神一振。他收束了所有起伏的情感,专心致志的沉思。片刻后,少年才沉声询问。
“分封在此处...吉利姆难道不担心,我们的家族未来在西方坐大,和联盟离心?”
大祭司轻轻失笑,神色复杂地摇头。
“我们本就是王室分支,又如何能与联盟离心?最多不过与王室主支分立东西。一旦征服塔拉斯科,帕茨夸罗湖区距离都城七百里之远,信使来回接替奔跑,最快通讯也要二三十日。联盟必须分封藩王,才能稳固当地。
而分封你在这遥远之处,避免都城内的权力斗争,把继承问题留待将来。对王室主支而言,这是一棍打死两只野兔,自然是愿意的。
更何况,现在的塔拉斯科联盟兴盛无比,拥有足足五万武士,能动员十万民兵,还能征调附庸的特斯克人部族。想要完全征服这里,便需要动员整个联盟,以举国之力进行西征。两支王室、大小贵族、内外祭司、直属和城邦的武士...所有的力量都要动员起来。
我们需要负责北路军。这一次也是要召集所有的支系贵族,拿出圣城的全部积累,动员祭司团的神庙武士,倾尽全力的出战。这许诺的封地,是要用武士的鲜血来换的!”
说到最后,大祭司的话语里满是慷慨豪迈。他的眼中扬起自信的神采,如同回到了斗志昂扬的年轻岁月。然而,这年迈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胸中的雄心壮志。片刻后,他就弓下腰,用力的咳嗽起来。
修洛特连忙起身,帮大祭司揉搓胸背,顺平气息。然后少年端来杯水,让祖父润了润喉咙。
好一阵子,大祭司才声音沙哑的发话。
“今天的新年祭祀很顺利,规模浩大,震慑诸邦。看起来,今年各邦的贡品应该不会出问题。两次祭祀后,联盟的数万军团士气正高。他们会继续等待两月。等到诸邦贡赋上缴完成,再决定征战目标。
这一次,南方各邦只要不出大的乱子,联盟都会暂时放过。真正的西征会在秋收后开始。但到了四月份,直属武士们就会大规模集结,威压塔拉斯科人的边境,逼迫他们动员戒备。从而消耗他们的粮食,破坏他们的春耕!
我们有万顷奇南帕,可以在农耕时发动部分大军,破坏各邦国的农业生产,这也是诸邦畏惧我们的原因。
我的孩子,到时候,你需要率领数千精锐,大部分水师,提前在北方勒曼河寻址扎下据点,反复袭扰塔拉斯科人的北方。如果水师能深入奎采奥湖,就可以完全破坏塔拉斯科人北部数邦的耕种,制造出数十万流民,大量消耗他们的粮食和人口,削减他们的战争潜力!
这样能让北路军秋后的征讨更加容易,但是你要量力而行,尤其需要依靠水师。”
听到破坏春耕的计划,修洛特默然点头。奥托米人的惨烈再次浮现在他脑海中,少年微微闭目,再睁眼已是心坚如铁。
大祭司继续喝了些水,歇息片刻,吩咐起另一件要事。
“这次乌格尔从希罗特佩克回来,讲了讲北方重镇的情况。如果他所言非虚,你建议过的各阶层分开处理应该十分有效,可以在征服的地区推广。精神瓦解后的奥托米武士,一旦皈依就变得颇为虔诚,是祭司团可以有效控制的力量。
两天后,长者会把特斯科科的两千小贵族和武士们改易流放到北方重镇,我会让乌格尔再次带队北去,顺便带上丰厚的礼物,送给王室贵族奥塞洛尔。奥塞洛尔即将担任希罗特佩克的新城主,乌格尔和他素来交好。
等四月份你带兵北去,先去会见奥塞洛尔,尽量和他建立联系,或者让别人认为你们建立了联系。同时,你去看看四千奥托米武士的情况,如果这只军团可堪一用,就整训一二,收入秋收后的北路军。
北方重镇位置特殊,这将是另一个伏笔!虽然,能用上的几率不大...”
闻言,修洛特伏地行礼,躬身应诺。他思索着西征的计划,心中慢慢燃起斗志。
直到夜色深深,大祭司终于把重要的事情全部吩咐完。他的脸上已经是遮掩不住的疲态。少年上前两步,搀扶着祖父去卧室休息。没多久,祖父就沉沉睡去。在睡梦中,他仍然时不时的皱起眉头。
修洛特看着睡不安稳的祖父,轻轻叹了口气。素来刚强的大祭司,此时不过是一个苍老枯瘦的凡人,肩上是联盟与家族的重担,生命如同风中的烛火。
默然片刻,少年才无声离开。他走到庭院,站在幽冷的月光下,看向遥远的群星。这一夜过来,他心绪万千。先是柔情如水,然后守护如山,时而担忧如风,时而炽热如火。百种滋味涌上心头,却是难以开口,许多表情变幻在脸上,最终归于平静。
良久之后,夜风吹过,修洛特身上微寒。他紧了紧身上黑色的长袍,淡然一笑。
“天凉了,却是好个秋。风起了,也该云飞扬~”
少年便向群星点点头,转身前去休息。这一夜安睡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