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考生们吃完早餐,自己把洗脸盆兼粥碗刷了、污水倒在号房口的排水沟里,考场内很快重新安静下来,所有考生都投入到了紧张的做题中去。
这样的安排,看似略微牺牲了卫生,也是为了尽量减少对考生的打扰。如果分粥的时候还单独给碗,那吃完之后工作人员就得再收一次碗,叮叮咣咣地很是折腾,容易打断思路。
最后一天的考试,明算、明法两科考的是自己的专业课A,而贤良、知兵两科考的是自己的专业课B。茂才科考的是跟明算、明法一样的数学和法律。
至于最低保的孝廉,今天已经不用考了,都提前放出去了。
这样的考试安排,眼下看起来没什么作用,但实际上也是李素深思熟虑运筹的结果,是为了把“防止泄题”这个事儿做到最稳妥。
因为茂才要同时考另外四门专业的专业课A,这样让茂才在第二天时跟贤良、知兵两科一起考他们的专业课A,而明算、明法自己考自己的专业课B。
第三天茂才再跟明算、明法一起考那两科的专业课A,贤良、知兵自己考自己的专业课B,就能确保绝对不泄题。
当然了,今年其实用不到,因为所有人都是关起来三天不能放出去的。但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人设法弄场外夹带、买通工作人员把做好的题递暗号进来。做到时间上的同步发题,就多一道保险。
董允毕竟也还是一个少年人,学问并不精深,所以当然不能陪跑茂才,他考的是明法。作为官二代,他爹董和当然不会害他,反而是帮他精心设计过仕途了。
董和研究过李素的政策,发现哪怕将来到了和平年代,知兵不再是“专升茂”的必要科目了,但法律和数学始终是要考的。儿子数学还不太好,少年人学得少,加上董允此人性情刻板、办事规矩,董和就让儿子先考明法。
他算得很清楚:儿子只要考中明法,将来做官过个几年,只要政绩履历不错,再补考一门数学,就能有当通政官的资格了,跟直接考出茂才的官待遇一样,这是最省力的做法。
无独有偶,另一个场地内,杨仪陪跑的那一组背后的世家大族,算的也是类似的想法,只不过选择的具体道路刚好互补:
他们族中有几个数学还可以、至少学习方面比较跟风,觉得自己赶上了“数学补习”的风口。就想趁着如今数学教育刚兴起没几年,大家水平都低,先把数学偷跑过了。
这样可以先做钱粮官。以后等学问扎实了,再把律法这些补上,也能“专升茂”获得通政官资格。
看得出来,想做官的一个个都不傻,都知道如何利用现有的制度,考最少的科目,把通政官资格拿到。相比之下,贤良和知兵这些可以被绕过去的科目,热度和含金量已经下降了。
时间过得很快,很快就到了傍晚时分。董允已经答完了当天的律科题,收拾行李准备离场。
他对自己的考试感觉非常良好,因为考试的最后有几道以《九章律》为主、以《章武科》为辅的案例题,出得非常巧妙,着实设计了一些价值冲突很明显的案情。
最后让考生根据“春秋决狱、论心定罪”的原则,按照题干上提供的“决事比”给出自己给出定罪量刑意见,并且论述理由。
这里面涉及到很多对春秋的系统价值观位阶的取舍,估计一般只专注律法的考生不太考得出来。而董允因为家教比较缜密,小时候读书也不如其他想走法律路线的考生那么功利,应该稍微多些优势。
相比之下,董允意气风发出去冲澡换自己衣服的同时,杨仪还在某个角落挣扎呢。
因为今天的数学卷子,最后两道大题实在是令人大开眼界。杨仪几度想放弃,但他也意识到,这两道难题或许就是决定能不能过的关键了。
压轴题先引用了《周髀算经》上的一些三角函数基本原理,和《九章集注》上的一些函数值对应表,暗示学生们往这个角度想去解题——看样子出考卷的人还是觉得难度太大了,都主动暗示了解题方向。
然后,卷面上列出了一堆条件数据:在夏至日,襄阳城外立一杆,杆高三丈,午时影长某尺某寸。春分日,同一杆,影长某吃某寸,冬至日,又如何如何……
然后让考生求:如果把地球设为三百六十度,求襄阳所在位置与地心赤道面夹角多少度(也就是求北纬多少度,但当时还没有北纬这个专业术语)
解完第一小题之后,后面还有更地狱难度的,又列出了会稽、长沙、番禺三地做同样实验的数据(其实数据是李素逆向捏造的),但是只给冬至日和春分日的数据,隐去了夏至日的数据,让考生们判断哪个城市在回归线上。
杨仪几乎是把头发都抓掉了好多,一直耗到第三天天都黑了,考场里要求全部收卷,他才是勉强把这些只相当于后世初一初二水平的数学题解开。
“这都能算出来,不管对不对,过程推理都给足了,应该可以中举!蒯府君的公子肯定做不出这道题!”
杨家的族长这次派杨仪来,一半的动机可以说是碰运气,另一半也是觉得他年少学浅多半考不过,就顺便卖个人情给蒯良,这一科把襄阳郡的这个名额让给蒯良的儿子、王朗的女婿。
离场的时候,杨仪才注意到自己因为太过专注,居然中午的时候午饭都没停下来吃,还有两个梅干菜烧饼揣在兜里,就一边啃干饼一边收拾回家。
……
此后两天,照例是紧张的判卷定分时间。
阅卷官忙碌的同时,考生们倒是松懈下来,有钱的都在襄阳城里好生休息放松,等待出结果。
没钱的也可以继续住在号房里,官府把场地继续开放给大家延长住宿,也继续供应每天两顿粥和干菜饼,算是尽量减轻贫寒考生的赶考经济负担。
甚至理论上考生们如果落榜了,回乡的时候还能领取一包干菜烧饼的干粮作为路上的行粮。很多陪跑的寒门穷人都纷纷称赞新皇善政、李司空贤明。
还别说,考试的号房虽然拘束,但也干净,给人一种清雅的感觉,好多有钱考生考完之后,依然挺怀念那种氛围——只是怀念氛围,不是物理硬件。
结果襄阳城里第一批反应比较快的秦楼楚馆,立刻就嗅到了商机,也学着贡院布置泡澡后休息养生的斗室,然后把敲背捏脚修脚之类的项目安排上。有些益州来的考生还有特殊要求,把掏耳都弄上了。
李素当然不用亲自阅卷,不过他考虑到身边的人数学思维很多都不如他,诸葛亮又不在身边,所以还是吩咐阅卷官们把数学卷做出压轴难题的卷子,都给他亲自过目一遍。
十月初五,卷子匆匆批完,成绩好的、做出压轴题的,都送到李素这儿复查,李素难得加班,挑灯夜战很负责任地仔细看。
“杨仪……居然是数学卷成绩第一名,嗯,不过前面的经义公共课考得不咋滴,好在数学拉分拉得开,还是种了。看来他是从小有数学天赋啊,难怪历史上诸葛亮都要在钱粮账目上仰仗他。
这人用好了,效果比孙资、贾逵还大。诶?居然才十六岁?陪跑考生低龄化的问题这么严重的吗?”
李素想到此处,连忙又翻了其他一些卷子,甚至让幕僚们把考生履历也全部拿来,重新统计考生年龄和其他一些信息。
幕僚们根本不知道李素在考虑什么,只好照做。邓芝作为主簿,一边查一边代替同僚们问:“司空,这是为何?我们考前也没说不能举年轻甚至年少的举人啊。”
李素:“但你们没发现,低龄的比例有点高么?我都看到今年好几个十六七岁甚至更年少的考中了。说不定落榜的里面低龄的更多。”
大伙儿查了很久,最后还真发现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居然都占了一大半考生!
邓芝看李素陷入了沉思,他也琢磨了一下,然后用推理的口吻说:“属下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人的劣迹恶行都是随着年龄累计的,少年人品德操行不容易有瑕疵。
所以举他们参考不容易留下把柄,地方上也不容易拒绝世家举荐这些操行无缺之人。同时年轻人读书年份还不久,容易给世家大族学问不精的印象,选少年人围考也不容易导致他们真正要捧的嫡系士人被截考。
这一点应该是错不了了——司空请看,很多举少年考生比较多的郡,都是一科一届五个人,一个年长者,还有四个都是年少者!这就是故意欺负少年人读书少,但也有少年奇才突围的。”
李素:“那你们之前怎么没发现呢?虽然今年第一年,没让你们改,但是考试前,也都给人建档了。”
邓芝也很无奈:“这种细节……不去刻意比对的话,也发现不了吧。”
李素微微一愣,随后也意识到问题在哪儿了:现在的文部考生建档,都是一个考生履历一张纸,做成折页存起来。
而李素后世是用惯了EXCEL来统计档案数据的。卷轴和折页可没法随时随地“按字段排序”,把年龄之类的统计数据特征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