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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标?治本?”
这两个词汇,老皇帝这些年听过不知道多少遍了。
只不过,这时候从刘玉的嘴里说出来,皇帝听起来还是很新奇的。
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后,皇帝无声地笑了笑,背对着刘玉,澹澹道:“夫子言,大道之行,天下大治。不知大道,何以治本?”
“治本便不想了。”
“朕看过你写的一些文章,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这世界,是讲物质的。”
“管子言:仓廪实而知礼节。”
“除此之外,无论大道、德行、乃至三皇五帝、三代之治、甚至文武复生,能不能解决你所言的山东人均三亩地、亩产不过百余斤的现状?”
“若能解决,则可大治。”
“若不能解决,就是重复三代、克己复礼,难道只靠礼,便不用吃饭了?”
“太宗皇帝曾言,千言万语,不过一句话:老百姓吃不饱饭,是要造反的。”
“均田也好、限田也罢,解决的不是亩产百余斤、人均三亩地的事。解决的是有人阡陌相连、有人无立锥之地的事。”
“但这件事,终究无法解决亩产百余斤、人均三五亩的问题。”
刘玉闻言,心想自己当初修铁路忽悠皇帝的那一套,就是变种的洋务运动思维。政治上的保守派,未必不是技术上的革新派。
如今皇帝说的这番话,其实并不对。
的确,均田也好、限田也罢,不能变出来土地。
但是,想要解决亩产的问题,需要工业化;而工业化的巨大冲击,又必然先让小农痛不欲生;而痛不欲生的小农,当然不肯如那些进步主义者所言,安安稳稳地被历史的车轮碾碎。
是以,均田、限田的问题,是大顺转型的必由之路。
之所以说这是必由之路,这是因为大顺的特殊情况所导致的。
还是那句话,第一次工业革命,需要几百万人口。而大顺,不缺人口。
第一次工业革命,需要市场。而大顺,现在阔有从好望角以东的直到太平洋彼岸的广阔市场。
大顺有没有老马说的那种“纺织机在一定‘情形’下才是资本”的情形?
有。
大顺的资本主义发展,是不是一定要从农业起步?
既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农业是工业发展的基础,而大顺的农业,在此时,就是世界农业亩均生产力的巅峰。当然,不是人均,而是亩均,但大顺暂时也并不需要考虑人均农业生产力从而空出足够的人口投入工业这件事。
资本主义发展的前提,是把劳动和生产资料剥离。而在此时,在前工业时代,指的就是“农业”、“土地”,把劳动和土地分离。
这个前提,大顺在很早前就已经完成了。
欧洲的农民和土地分离困难的原因,是因为浓厚的封建制,使得土地的私有制、买卖、产权、排他性所有权等一系列问题,非常的不清晰。
英国圈地运动,要解决的问题之一,就是村社公地,到底是谁的这个问题。
而在大顺,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什么叫村社公地?或者说,什么叫“公地”?
前工业时代,手工业时代晚期,资本主义前期,要发展,无非需要那么几样东西。
对欧洲来说,老马说,手工业这破玩意儿,大家水平都差球不多,所以需要国家强力,来获得殖民地、市场、以及关税对内保护。
这话,不错。
哪怕是大顺特产的茶叶,若无国家强力保护,也会被人偷走。
而大顺这些年发展的国家强力,解决了殖民地、市场等问题。又因为大顺的白银问题和物价革命问题,使得大顺不需要考虑关税对内保护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在一战结束后,已经解决了。
人口,尤其是劳动和生产资料剥离的人口……大顺随随便便一场天灾,就能搞出一个足够历史上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英国工业人口。
第一次工业革命,百万级人口就足够。
剩下的,资本、原始积累、货币、金银、原材料、技术……实际上,这些东西大顺现在都不缺。
所以,实际上,此时此刻,大顺已经完全攒足了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全部前置条件,并且是完全可以顺利爆发的。
一个山东,此时大约2800万人口。
松苏地区,当然,包括南京、徐州等地,全算上,3200万人口。
这俩加在一起,就有6000万人口。
第一次工业革命爆发、到英国成为日不落,一直到普法战争前英法主导世界这段时间,英国法国的总人口,加在一起,有6000万吗?
现在的问题,不在于各种前置条件。
时代变革,不是做题,各种前置条件满足,就可以一步到位。
时代变革,是要流血的、是要死人的、是要镇压的、是要有个新时代从旧时代的母体中诞生的剧痛的过程的——尤其是大顺这种,是标准的新时代难产,因为太怕疼,所以保大不保小,把这些矛盾积攒的太多。
不同国家面临的情况是不同的。
比如英国,面临的情况是被剥离了生产资料的工资劳动者不足的问题,是首要问题。
而到大顺这,被剥离了生产资料的潜在工资劳动者严重过剩,才是首要问题。
一定要注意,资本主义发展的先决条件,是“大量的劳动和生产资料分离”的劳动者。
这,才是先决条件。
而这个先决条件,表现在英国,则为圈地运动。
那么,也即是说,圈地运动,并不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先决条件。
而是因为“大量的劳动和生产资料分离”的工资劳动者,这个先决条件,在英国,只能以圈地运动的形式表现出来。
用个比喻:生娃的先决条件,是卵的授精。
而凹凸运动,只是这个先决条件的一种方式;做试管、人工塞、甚至理论上游个泳都有可能,等等,都可以。
刻舟求剑的问题,就在于,看着别人在那凹凸运动,就以为凹凸运动才是生娃的必要条件,但却不去琢磨一下真正的必要条件到底是啥。
你自己啥情况、能不能支棱起来、或者支棱的很厉害但是没蝌蚪……这些情况不同,如果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看不懂老马说的先决条件、资本是一种社会关系等等,只是照着先发国家抄现象,那肯定是要抄出来问题的。
大顺的问题,在于资本过于自由,大顺朝廷统而不治,地方实际上是半自治状态,使得资本自己长腿,即便不推动,都使劲儿往土地兼并上跑,一年创造数以百万计的劳动和生产资料分离的潜在劳动者。
一定要注意,此时,不管是法国,甚至北美,买地都不如大顺这么方便。买地的限制非常多,而大顺这边几乎在法理上是无限制的,只要肯卖,出钱就能买,一些地区,大顺连前朝的地契都认——一些大顺当年妥协的地方,田皮、田骨、第一所有权、第一租佃权、第一租佃权租佃后的二次转租、三次转租的问题,一直是大顺各地方州县头疼至极的问题。
简单来讲,因为英国的重商主义政策过于严苛、资本过于不自由、商贸过于被限制,所以英国要想发展,是要解决自身的重商主义政策严苛、资本过于不自由、商贸过于被限制的问题。
而大顺,则因为种种历史原因,要想办法限制过于自由、且可以自由购买土地的资本;要限制土地的投资收益率,如果无法用经济手段解决,则要想办法以行政手段迫使资本无法流向土地。
这个资本流向土地的问题,是刘玉当初在松苏改革时候,就无比头疼的问题。
以英国为例。
圈地运动,效果显着,让英国的亩产,从90斤,提升到了如今的130斤。这极大的发展了生产力——而要想再高,就要等1800时代,孟加拉硝石、智利硝石、太平洋鸟粪石大规模贸易肥田的时代了。
以大顺为例。
除了种植经济作物,如果只是种粮食,土地兼并,能否取得英国圈地运动对亩产提升的效果?
实际上,不但不能,此时甚至可能还要后退。
因为,大顺华北地区,伴随着人地矛盾的增加,精耕细作加两年三熟,实质上已经把亩产推向了极限。
为什么一定要考虑种粮食?种粮食是不是说明统治阶层“愚昧、无知”?
因为,满清那群人,发现鸦片利润高,太市场化了,一切向利润看,太无形之手了,然后就来了波“奇荒”。
那么,提升农业亩产的问题,即可不必考虑。
而另一个重要成果,是为英国提供了大量的无地游民,使得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发展,拥有了足够的人口。
而这个成果……对大顺而言,有意义吗?
第三个成果,就是解决了英国的公地问题,确定了土地的排他性所有权。
而这个成果……大顺别说耕地了,就他妈一片折树枝子烧火做饭的小树林子,在一些地方都是排他性所有权了,这个成果更无意义。
第四个成果,是让英国的资本聚集,使得一些土地所有者,得以将货币投入到工商业中。
而这个成果,大顺靠着茶叶、丝绸、瓷器、以及棉布、大黄、黄铜等,也已经解决了。大顺的先发地区的金融资本,缺地主那三瓜俩枣?之前随随便便跑一趟南美,就能弄回来三五十万两白银,从明中期到现在,这地方吃了多少白银?又吐出去几个?白银,或者说货币, 还需要用圈地的方式聚集到少数人手中?
还是那句话。
第一次工业革命,只需要百万人口的规模,其迸发的巨大生产力,就会导致世界步入近代史。
而伴随着资本主义发展,要到第三次、甚至第四次工业革命、全面工业化之后,才需要上亿、十亿的工资劳动者。到那时候,这边的问题,才是想办法摧毁小农经济,提供更多的工业化人员。
以英国的全盛时代为例,阔有3500万平方公里、几乎大半个世界的市场,英国一共能容纳多少第一次工业革命的人口?往多了说,500万,顶天了。
而大顺现在假设走这条历史上的大英帝国旧路,这就相当于……我就准备了一桌菜,但是可能要来100桌吃饭的人,咋办?这100桌吃饭的人,没坐下的那99桌,必然会选择掀桌子。全坐下不好办?那就别办了!掀!
你这一桌人就算都吃饱了,剩下99桌都饿着——都火器时代了,你还当封建骑士武士时代呢?骑上战马披上甲,吃饱饭就能能以一敌百?
时代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