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也知道,我们去那边,不过是当个细作。只是这个细作有朝廷的身份。海远山高,便是朝廷有什么事,我们也无法第一时间传达。只是我们当细作,朝廷到底想让我们看什么?”
刘钰大笑道:“朝廷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怎么知道想让你们看什么呢?朝廷觉得,西洋的很多技巧可以抄来用,但是朝廷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也就不知道该抄什么。等到将来知道了,想要抄的时候,你能找到就好。”
他说着绕圈子的话,田平也听懂了里面绕的圈,摇头失笑道:“那倒也是。但上次我父亲去罗刹和法国的时候,你是找了咱们的一堆朋友一起吃饭,嘱咐了好多事。我琢磨着,想看什么,你许是知道,或者至少给个路子。”
“这次和上次不同。我可真没什么路子。”刘钰想了想英国的情况,心想此时唯一想搞的就是航海钟,但英国虽然给奖励的时候扣扣索索的,可控制人才外流却把持的严,根本没戏。
遂摇头道:“你去了该吃吃、该喝喝,就当寄情于山水之间,学学英夷言语也就是了。”
和上次出访之前刘钰嘱咐了许多事、目的性很强不同,这一次刘钰真不知道该嘱咐什么。
的确,驻英大使现在绝对是一支潜力股。现在可能对大顺的重要程度不及葡萄牙,甚至赶不上瑞典,但必然会是有资格和中国争“天朝”大位的强敌之首。
但是,潜力股此时终究只是潜力股。
英国距离真正发力还早得很,哪怕是传说中的珍妮机,尚且还得二十年。想到这,刘钰一拍脑袋道:“对了,田兄在松江,可听过黄道婆的故事?”
“何止听过。我在松江还去宁国禅寺观瞻过,宁国禅寺里有黄道婆的塑像。前朝天启年立的,松江本以棉纺闻名,进香者甚多。我在那里,岂能没听过黄道婆的名号?”
田平也顿时明白过来刘钰的意思,拍手道:“你是要我学黄道婆?”
“哈哈哈哈哈……田兄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哪会纺纱织布啊?便是想学,也没这本事啊。”
田平也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对,不由笑了起来,但玩笑之后,也明白了刘钰的意思。
在松江这么久,英国货船也接待过几艘,羊毛纺织的呢绒布虽然不好卖,但每次多少总会带一些。
刘钰不会无的放矢,说起黄道婆,田平自是想到了西洋呢绒布。
这等呢绒布在京城勋贵家里,几乎没有,档次不够。西洋各国若论布匹中的上等货,也就俄国那边有一些,不过其实是波斯或者土耳其的货,松江的西洋海商运来的呢绒都是市面货。
若是纺织,他自是一窍不通。
但也知道,若是大顺能学会西洋的种种技巧手段,现在西洋的呢绒布只是难以售卖,而若是大顺学会了,那西洋呢绒布便一点都售卖不了了。
他在松江也颇受刘钰影响,但刘钰嘴里喊的“自由贸易”,实质却还是积累贵金属的重商主义,只是大顺的情况特殊,可以用自由贸易伪装一下重商主义的实质,喊喊口号罢了。
金银内流,在田平看来,这是正确的;金银外流,自是错误的。
就像是他在松江听过的黄道婆的故事,一旦松江学会了,便成了天下棉纺最佳,而黄道婆学手艺的海南崖州,如今哪里比得过松江?
只是听懂了刘钰的意思,却也被刘钰泼了冷水,心道自己确实对纺织一窍不通,就算学,又怎么学?
“守常,这事你一提醒,我想到了一处难做之处。法国人来过之后,朝中有令要严查西洋人对瓷、丝的接触。我在松江也接触过西洋人,他们猴精猴精的,可不傻。这事儿若是朝中派人,大张旗鼓,怕是办不成。”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刘钰也知道,朝廷就算派人去,也无人可派。朝廷能掌握的,都是有官身的,有官身的,怎么可能会这些贱业?
对纺织,其实刘钰也一窍不通。甚至他在威海收的那些孤儿,学的都是基础知识和理论,刚刚开始在机械和铸造行业开始实习而已。
他也就听说过飞梭、珍妮机这些东西,也知道珍妮机纺的纱并不适合大顺的棉布生产,要逐步改进一直到走锭精纺机出现后,才算真正可以达成工业生产。
要说此时大顺的技术落后?确实有些已经落后的,比如机械加工和钟表精加工之类,这些是肉眼可见的。
而很多东西,又是此时看起来没什么用,量变积累而达质变的。
这些量变积累达质变的,可能是一套全新的产业链,比如玻璃、制碱等这种线性产业链,最终达成了化学上的突破。
他知道的有玻璃,不知道的肯定还有诸多其余的行业。
正是因为这种“肉眼还看不出的差距”,使得刘钰没法复制当年的“留美儿童”的手段:蒸汽机、电报、铁路、化学这些东西,那时候真的是肉眼可见的差距,学就是了。
现在去学,时间也确实尴尬。
英国的纺织业距离平地起飞还差五六十年。
可是现在,技术真的不如大顺;三四十年、五六十年后的起飞,效率一下子反超,但这绝不是一条平滑的上升直线,而更像是前一秒还在平地,下一秒就直接飞升了。
理论上,英国是飞梭导致了棉纱需求增加,诱出了珍妮机,然后改进最终走到了走锭精纺机。
路是这么一条路,可刘钰很清楚不能刻舟求剑,因为这条路在大顺走不通。在珍妮机那一步就会直接卡死,那破玩意纺出的纱,在大顺只会亏本。
所以唯一用抄的就是走锭精纺机,但这东西此时又真的没有。
朝廷那边,和法国的关系比较好,之前和法国密约中,已经派出了第一批前往欧洲的学徒,不过主要集中在军事、造船等行业。
田平要去英国,刘钰所能想到的就是纺织业。
现在,技术肯定是不如大顺的,但是思路是不是可以借鉴呢?
既是术业有专攻,应该派点专业人士去看看。
“田兄,我是这样想的。一国之大,无非衣食住行为基础,然后才有绘画诗歌军舰大炮。这军舰大炮,我觉得没什么可学的了。反倒是衣食住行这方面要多看看、多学学。”
“所以想到了黄道婆之事。既如此,我倒有个黄道婆计划。我出些资本,再找一些人只做你的随从,到了那边后,投资一些纺织作坊,不图赚钱,就图偷师。”
“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孔子尚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但总能学到一些东西。这也是一样。”
“再者,西洋呢绒,用的是羊毛。如今朝廷控制了蒙古、西域,若是能在那里开办一些呢绒作坊,亦能加深对那里的控制。如此,将来若真成事,田兄不也大功一件?”
田平一听这个,顿时来了精神。刘钰也知道田平在乎什么,在乎的是功绩,他自是抛出了一个功绩作为诱惑。
田平来找刘钰,一则真的是出于朋友之义来告诉刘钰这个“好消息”,他知道刘钰对于在西洋驻派使节的事很在意,这算是知情人士透露已经敲定。
于私,也正希望在那里能再立功勋,等到回来后提拔一级,升上一升的。
他又没有前后眼,自不知道英国才是西洋诸国中潜力最大的那一个,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说不定是朝中对英交涉的第一人,“挟洋自重”、英夷越强,他将来的地位也就水涨船高,至少超越此时看似更重要的瑞典、葡萄牙,绝无问题。
此时真要想干出些功绩,就得走邪道歪途,想着刘钰对西洋诸国所知不少,想听听刘钰的意思。
见刘钰出了这么一个主意,他有在松江的经验,知道刘钰总能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出一条道路,之前他在松江“颇有政绩”的原因就是因为海关税、交易税等等税源的开辟。
听刘钰称之为“黄道婆计划”,便笑道:“原来我不是黄道婆,竟是让我去掩护黄道婆们。”
刘钰神色郑重道:“田兄,此时驻外使节,其实都是小偷。西洋诸国的事,本朝也难参与,虽知本朝军力强盛,可远在天边,那也不等同于不存在?倒是衣食住行的诸多技巧,偷到手便是自己的。”
“法国人想投我们的瓷器丝织技术,我们也想着偷西洋人的东西。能偷来,就是本事。要偷的东西多了去了,产毛的羊羔、良马、技术……这些,西洋人也不傻。若你能偷来,那就是本事。”
“法国那边,不好动手,以免两国关系紧张,伤了情分,坏了大事。英国那边,正好可以偷。暴露了,反正本朝和英圭黎国关系也就一般,没什么大事;不暴露,你带回来,那就是功绩。朝廷有功归你,偷来的东西这也能给你换算成钱。”
“搞一个作坊,或者雇请个英国人打理,建个工厂,打个掩护,有些东西偷起来也方便。至于偷什么……我也不知他们有什么,这就看做事的人脑子是否灵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