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胡闹”,把身旁服侍的太监吓了一跳。
作为皇帝的身边人,太监很清楚皇帝的每一个小动作所代表的意义。
刚才刘钰的奏折送来的时候,皇帝食指微曲,在案几上叮叮当当地边看边敲。
这是心情很好的意思,太监自是看的明白。
可哪曾想敲着敲着,忽然骂了一句,这着实大出所料。
奏折前面写的真的很合李淦的胃口,可后面刘钰就又如之前第一封奏折一样,开始作死。
上面说,抓到的那个西洋人白令,说翰朵里卫城北边的罗刹城堡里那个“昆仑奴”是个大人物,而且精通筑堡,要扩建那座城堡,罗刹国南侵之心昭然若揭。
然欲征江南,则必得荆襄;欲得南京,则必攻安庆。如国朝想要控制黑龙江,必要攻取黑龙江上游,自上而下,如攻江南之得荆襄。
刘钰说,国朝用兵肯定是要在西北边用兵,夺取上游,联络蒙古。
然而东边的罗刹人要扩建城堡,一旦修好将来攻取也是个大麻烦。
不如趁着国朝在西边用兵的时候,自己带人端了这座城堡,一路顺江而上,诱使雅库茨克之兵南下,使之无力增援国朝在西边用兵。
待大军在西边取胜,夺取黑龙江上游,则罗刹人一分为二,首尾不能呼应。自己若能夺下城堡,将来谈判时候,也可多有筹码。
说的很有道理,更让李淦颇为赞许的是,刘钰猜到了朝廷用兵的方向是在西边而不是东边,这极难得。
可看到最后,只觉得满篇到了最后,就是赤裸裸的两个字。
抢功!
这是怕西边打起来,他这边没有什么功劳?
这是觉得自己绘图拓碑之功,被西边的战功掩盖了?
朝廷的战略已定,这刘钰脑子还算清醒,没有未经请示就这么干,可就算请示了这么干对于朝廷的整个战略也是有害的。
打下来,的确可以分一点西边的压力。
刘钰手里就有个三百多人,按奏折上说,准备靠那些朝贡的土着帮忙一起打,这算怎么回事?
可万一打不下来呢?
人这么少,打下来的可能性只怕不大。
万一久攻不下,一则折损锐气,二则……
一旦罗刹人自北边调兵南下,打退了刘钰,顺势而下攻取翰朵里卫,沿江而上攻击吉林、切断了大军的后勤粮道嫩江松花江怎么办?
赢了意义不大。
输了则可能对整个战局产生极大的影响。
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这一次调集兵力,西攻东守,这是既定策略。
抽调精兵,加入西边的野战集团,松花江流域所剩的人本就不多。
固守还行,可出兵反击,就很容易被罗刹人抓住空子。
凡战,必要未虑胜、先虑败。
刘钰的奏折最后,满篇都是攻取的好处,却丝毫没提万一失败被罗刹反击切断松花江的害处。
年轻人要有锐气,要有争功之心,否则暮气沉沉如老人,那也叫不得年轻人。
可锐气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锐气也要为大局让步。
“把那个送奏折的人带过来!朕要问问。”
吩咐下去,很快,被刘钰派来送奏折的人就被带到了皇帝面前。
只看了一眼,李淦有些心软了。
眼前这个士兵约莫也就二十岁出头,既是能选入跟着刘钰去永宁寺,那都是去过战场的。
将近一年的征途,这个士兵的脸黑乎乎的,头发乱蓬蓬的,小小年纪满脸都是没法剃掉的胡子。
衣服更是油脂麻花,看上去如同京城街头的乞丐,扎束的头发像是枯草,腰间缠了一条用兽皮做的皮带。
隔着很远,就能闻到一股常年不洗澡的那种仿佛羊肉闷馊了的味道。
看看这个士兵,大约也能想到刘钰是个什么情况了。
这一路都没有驿站,也没有后勤补给,估计马都已经杀的差不多了。
上一次问了一下,李淦知道刘钰在学李将军,与士兵同食,并无殊异。只是上一次询问棱堡之事,那个士兵提前洗了澡换了衣服,这一次的士兵就保持了原来的生态。
跟在李淦身边的太监觉得这味儿有些反胃,可看着皇帝也没有捂鼻子,只好强忍着。
“起来吧。朕问问你,刘钰如今大约在哪?”
“回陛下,刘大人如今应该已过了乌苏里江。大人差我回来的时候,正在和几个长发女真的首领见面。”
长发女真,就是不剃金钱鼠尾的赫哲人。明末时候,后金对他们的控制也很有限,因此在被抓到八旗里去之前都是披发的。
这些区别李淦还分得清,沉吟片刻,问道:“跟随刘钰一起的朝贡诸部,能有多少人?”
“约莫二三百。”
“刘钰说在永宁寺夺了罗刹人三门炮,那炮有多大?”
“皆小炮。一人多长,弹不过二三斤。”
听到这,李淦疑惑了。
刘钰的第一封奏折写的很清楚,可以说朝中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棱堡难攻。
就靠这点人、就靠着三门破炮,刘钰凭什么敢说尝试着攻取一下罗刹的堡垒?
那罗刹堡垒的图,李淦也见到了。问了问朝中懂西洋圉守之法的人,也都认为那个城堡修的很好,毕竟从明末到现在已然八十年,不断加修,早已不是明末时候的简易模样。
就凭这点力量,刘钰凭什么敢说这话?就算另有办法,仅靠这点人可是不够的。
一瞬间,李淦一下子想到了刘钰上一封奏折中看似无意提及的一件事。
“那个翰朵里卫城的年轻人,就是夺炮的那个,叫……叫……”
这样的小人物,爹又不是公爵,不过是个折冲都尉,皇帝自是记不住。
“回陛下。杜锋。”
“对,杜锋。他与刘钰关系如何?”
“此人亦懂西学,刘大人对其极为爱护。”士兵说得到,语气略有些酸,当日夺炮的事,事后看来,谁都能干,可是刘钰却把这功给了那人。
“嗯……呵。”
哑然失笑。
这样一来,李淦就全明白了,明白刘钰所依仗的兵力到底是什么了。
胆子大一些,对自己的本事自信一些,五六百再加上翰朵里卫城的几百兵,或许真有胆子去试一试攻下罗刹人的堡垒抢个大功。
若不然,就算有天大的本事,数百人驻守的堡垒,就靠那几百人、三门小炮,纵然韩白复生,恐也无能为力。
至于那个杜锋,就因为懂西学就极为爱护?
恐怕不是吧?只怕极为爱护的原因,是那个杜锋有个折冲都尉的爹,这才是爱护的缘由。
只怕当日刘钰潜入罗刹堡垒的时候,便已生出了这般的想法。
拿着把柄,逼其老子和他一起干。
这点小伎俩,在年轻人里也算是有点手段了。
可经历过太子之争、看朝堂诸位大人表演了八年的李淦看来,这就像是秃头上的虱子,简直浅白的可笑。
“倒是有趣儿。”
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微微一笑,回到了行营帐内。
提起笔,李淦没有严明申斥刘钰的大胆想法,也没有强迫刘钰立刻返回不要留在那胡闹,而是写了两封奇怪的旨意。
第一封是给翰朵里城的折冲都尉的。
话很简单,就一句话。
“自古罚罪,论迹不论心。边军巡边,其有罪乎?”
第二封是给刘钰的,话同样简单,也是就一句话,用的是当年太宗说过的一句话。
“身后有余忘缩手、待到无路想回头。”
前线战事瞬息万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常有的事。李淦觉得,若是有这两句话,刘钰还能继续去干,那是他的本事。
若能干成了,当然好,可以吸引罗刹人的注意力去往东边。
北边第一战马上就要开打了,谈判的底线是底线,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具体能谈成什么样、比底线高出多少,还要看打成什么样。
刘钰说那座堡垒里来个个精通营造的罗刹将军,真要是修成了坚固的要塞,在谈判之下若是拿不下来,这就要成为罗刹人手里的筹码。
之所以李淦觉得刘钰有些胡闹,还是因为先虑败后虑胜。
再者他也确实不相信刘钰有办法靠那点人、连炮都没有就拿下罗刹人的堡垒。
万一到时候久攻不下,北边的罗刹人支援,到时候前后掩杀,借势直扑嫩江、松花江汇合处,威胁粮道,那可就是对大局极为不利。
新顺开国最难的一战,就是当年的荆州之战。
太宗李过之后无数次说起那一战:如果当时太信任何腾蛟、没有设伏阵斩勒克德浑,如果大军在荆州城下久攻不下,勒克德浑忽然从背后杀出,那么这天下怕是要剃发易服了。
这故事李淦自小听了不知道多少次,对于这种“久攻不下、援兵杀出反击”的战事,最为紧张。
只是他远隔千里,不能知道前线的具体情况,万一刘钰真有什么办法可以攻下呢?
那对日后谈判也确实大有用处,尤其是在知道罗刹人有意加固堡垒的前提下。
所以他也没有把话说绝,而是用了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旨意。
要么,刘钰真有通天的本事,就靠手底下那三百多人加上二三百要来朝贡的部落民干成。
那也不影响翰朵里卫城的防卫。成了最好,败了无伤大雅。
要么,刘钰的办法,足够让翰朵里的那个折冲都尉觉得有搞头。
不是因为儿子被人拿捏着必须干,而是有功在眼前自己真的愿意干。这两者截然不同,李淦相信一个老边将会有自己的判断,至少比自己坐在数千里外看的清楚。
写了这两句话,应该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