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太子的视线,冯智戴整理衣冠后,才走了过来。
弯腰施礼,冯智戴那还有点地方口音的声音响了起来:“山野之人冯智戴,见过太子殿下。”
李承乾无奈的挠了挠头:“冯智戴,山野之人,这是个什么称谓?孤知道你,冼夫人的重孙。就凭这个身份,你这个自称,就大大的不对。知道你是在主动降低自己的身份,免得在长安被人攻击。不过,你大可不必如此,国朝跟岭南之间的误解,就是一个笑话。等这个笑话结束,你就能回岭南了。”
冯智戴没想到太子第一句话,竟然就说得这么深刻。而且,也对他的曾祖母表现出了足够的敬意。
要知道,自打抵达长安,他一直就没被人看得起。中原人,都以为岭南人是人间荒土,住着的人,一定也都是山间野人。有意无意的,他总能听见一些低级官员对自己的议论。
上元节之前,他一直被看管在太平坊的一处府邸。虽然衣食住都没有苛待,但是行走范围,却被局限在了这个府邸里。直到昨日,皇帝才下了一道圣旨,除了解除他的行走限制外,还准许他到崇文馆来就读。
尽管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可是冯智戴依旧痴迷中原的文化,特别是学问。
本来,他今日进入东宫,都已经做好了被嘲讽的准备。结果,不成想,刚见到太子,他就得到了很中肯的评价。这是以往,很少见到的。
曾祖母冼夫人,在岭南确实是精神领袖一般的人物,但是在中原,却没有多少人尊敬她。
恭敬的一礼及地,冯智戴没说什么,但是李承乾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笑意。
程处嗣等人还在那里大乱斗,李承乾便邀请冯智戴进崇文馆先参观一下。
三十多岁的人来跟一群青年、幼年孩子一起上学,李承乾却并不吃惊。朝闻道,夕可死矣嘛。就算是后世还有一些暴发户后进的进入一些大学重修呢,更不要说学问无价的唐朝了。
发疯了的学员们用不着管,在东宫把吃看的比学业重的他们,是断然不可能忘记早饭时间的。
参观了教室休息室和办公室后,李承乾就带着冯智戴进了食堂。
食堂里如今已经有两个在用餐的—李纲和虞世南。
两位虽然年纪差了二十岁,但并不妨碍彼此之间建立友谊。
见到李承乾走进来,身后还带着一个长须飘飘的家伙,李纲不由得问道:“承乾,这是陛下新派给你的令官?”
李承乾摇了摇头,介绍道:“两位先生,这是冯智戴,岭南冯盎的儿子,去年来到长安的,父皇下旨让他到崇文馆来学习。”
“冯智戴,这两位是咱们的先生,太子太师李纲和秘书少监虞世南。”
冯智戴赶紧就地施礼,惶恐至极。
“岭南冯智戴,见过二位先生。荒野之人,而立之年来求学,还望两位先生不要笑话。”
虽然对这二位不怎么了解,但是只看他们的官职,就一定是饱学鸿儒。
令人吃惊的是,虞世南竟然放下筷子站了起来,亲自扶起冯智戴。
待到冯智戴起身后,虞世南严肃的说:“荒野之人的称谓就算了,不论你的曾祖母冼夫人,就是你的父亲冯盎,对大唐的贡献也不是寻常从龙之臣能比的。岭南自古跟中原之间交通闭塞,虽有些犯官被流放过去,可是依旧不足以把中原学问传进去。而立之年求学又如何,以你的身份,老夫绝对欢迎,不敢藏私!”
李纲在一边笑呵呵的对冯智戴说:“你啊,你啊,来自岭南又怎么了,用不着这么谨小慎微的。你的曾祖母是冼夫人,父亲是冯盎,完全可以骄傲的站在大街上喊出来。你们冯家为岭南做出的贡献,一些鄙陋之夫不清楚,但有学之士却清楚的很。
质子之说且不用去理会它,冯家造反?老夫宁可相信太阳能从西边出来。之前你在哪,老夫也就不问了,不过既然你来到了东宫,自有太子和老夫助你一臂之力。且莫拘谨,把这里当成家就一样。”
看着一个严肃、一个和善的老先生,冯智戴惊喜莫明。
自抵达长安以来,除了鸿胪寺那个叫唐俭的官员外,他还未被如此的对待过。
看了冯智戴一眼,李承乾苦笑不已。
现如今,大唐人对岭南的普遍认知,就是荒蛮之地,所以理所应当的把“荒蛮”的标记也打到了那里的人身上。可怜的冯智戴,在长安根本得不到像样的待遇。
冯盎拒绝来朝的这件事,其实是有正经理由的。
贞观元年左右,正是冯盎跟谈殿杀的昏天黑地之际,战局紧要,自然不能分身。不过皇帝老爹居然信了地方官员的奏表,还要发兵岭南....
多半是自以为冯盎不过来,是觉得他得位不正的原因。
玄武门的事儿,虽然切实的发生了,可那一段时间的事情,却也成了皇帝的逆鳞,触之即怒。
食堂今天的早餐是小米粥和鸡蛋灌饼。
把冯智戴请到了位置上,李承乾帮着他取来了一份早餐。
有的时候,一件事之所以被称为禁忌,就是因为做这件事的人不够多。
李纲被李承乾带的学会了吃饭的时候聊天说话,而严肃方正的虞世南,则被老先生给带的也脱离了古训。
年纪大,过往就丰富,所以碰到冯智戴后,俩人总要询问一下张三啦,李四啦,在岭南过得怎么样。
作为中原流放犯官的地方,岭南不知道被送去了多少中原人士。都以为岭南是烟瘴之地,去了必死,可事实上,还是有那么几个命硬的能活下来。
中原的犯官,只要不被气候蚊虫什么的搞死,在岭南,很容易就成为各个世家的座上客,其中就包括冯家。
在得知自己一个前朝因为直言上奏被流放岭南的好友,现在还活的好好的,虞世南欢喜的喝了一大口稀粥当作庆祝了。
李承乾对这样的谈话很有意思,但是,历史知识的匮乏,让他根本不知道两位老先生念出的人名,究竟是哪一位。
勉强吃完了早饭,见秦怀道等人已经结束了晨练,并洗漱完毕过来吃饭,李承乾就要离开。
这些混蛋,晨练完毕弄了一身大汗,也不去洗洗,随便咕噜两把脸就过来,浓郁的汗臭味能把人熏个跟头。
见到混小子们入场,李纲和虞世南也赶紧结束用餐,落荒而逃。
出了食堂,李纲紧转轮椅两圈,追上了李承乾,说:“老夫给你请了假,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不必在崇文馆上课了。至于要你去做什么事,你自己应该清楚。”
虞世南跟上来,也给了李承乾一个坚定的眼神。如果太子所学不精的话,他是断然不会同意放任太子做自己的事儿的。让他改变主意的是李纲拿给他看的读书笔记。
太子看书后写下的感想,有些看似天马行空,实则细细研究之下却格外的有道理。眼下崇文馆的进度很慢,继续上课是在耽误太子的时间。
李承乾感激的看了老先生一眼,拱手施礼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了崇文馆。
现在已经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了,令人无语的是,从新年直到现在,还是一场雪没下,本该令人气恼的杏花雨,也只是在关中大地随便打了个转儿,就悄然离去。
今年的大蝗灾,无法避免了。
就在朝廷举行亲耕大典的时候,好多粮商聚到一起喝酒,兴奋之下甚至还喝死了一两个。他们默默的看着百姓们欢天喜地的耕种,心里却在盘算最残忍的事情。
既然经商就是辱没祖宗,他们干脆也抛下了面皮,回归了商人的本质—冷血。
送到皇宫的书信,有了回信。
皇帝老爹允许他出宫,但是除了身边必须带足五百以上的侍卫外,还要拉上一个人—魏征。
早晨锻炼的时候,就从李靖口中得知了魏征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
朝堂之上,魏征公然指责一些高官大家族囤积粮食,意欲囤货居奇。不过好在他还知道利害,并没有直接说出蝗灾的事情。毕竟,现在有了预测的,还是少数人。
如今把魏征支离朝堂,实在是皇帝的无奈之举。蝗灾发生的事情虽然已经可以确定了,但是,他宁愿真的发生的时候去面对,也不想提前公布,招来恐慌。总在朝堂上蹦哒的魏征,就像是一根不稳定的导火索。与其让他惹出事儿来,不如塞他一个出京的活儿,远远的撵走。
魏征的家不难找,只要知道是在兴化坊就够了。
只要找到门前是“魏府”,而且跟周边对比显得有点破败的就成了。
魏征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在朝堂上是什么样的,现实生活里就是什么样的。不像有些官员,上朝的时候穿着缝补过的补丁,进了府门,特别是进了后院后,就恢复了大碗酒大口肉的富贵生活。
破旧的府门,上面的铜钉甚至还有掉落的。门口的两个石狮子,那就不是狮子,就剩下一个身体四个爪子的,能叫狮子?
带着太子的拜帖入门,进入侧门的时候,侧门活动了一下,于泰只是用手一推,就传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魏征家里不是没有仆役,只是没有刻意安排看门的。
作为皇帝痛恨、百官提防、群邪退散的人物,反正魏征也不认为会有几个人到自己家来拜访。
太子拜访,就算是魏征,也必须依足礼仪,带着仪仗,打开正门迎接。
一段时间不见,魏征又瘦了一些,淡淡的黑眼圈,表明他最近几天晚上睡眠质量可不怎么好。
“太子殿下,不知到微臣府上所为何事?”
李承乾走出马车,也不下来,直接邀请道:“孤要去城外逛一逛,正好跟魏大夫的使命不谋而合,所以特意来邀请您同往。”
太子不进府,让魏征松了一口气。因为如今的魏府与其说是住宅,倒不如说是粮仓。
这些年下来,虽然一直周济平民,可有些赏赐是不能随意变卖的。所以,魏征不至于穷到底掉。
今年不同,自从得知蝗灾的消息后,魏征果断拿出所有皇家的赏赐,高价售卖掉,然后跟粮商一起抢粮食。此时如果进入魏府,就能看到前院的所有建筑已经被拆掉,都改成了粮仓。
也不换衣服,魏征就穿着常服上了马车。
巡视乡里,还是低调一些比较好。太子的袍服穿着虽然帅气,可也是最佳的炮火吸引器。
五百太子亲率的侍卫,换掉了铠甲,还买了几辆大车。车上麻袋里装的都是干树枝,并不沉重,还能用来隐藏横刀。横刀的样式跟一根木杖没什么区别,只有按下绷簧,抽出来,才会演变成杀人利器。
强行伪装成一个商队的五百多人,就这样离开了长安,进入了万年县县境内。
与以往的荒凉不同,自从流民全部出山入籍后,长安周边的土地得到了很好的分配。如果不是蝗灾,这个时候收拢流民的指示,就该下发到大唐所有土地才是。
马车驶过一处麦田,李承乾和魏征一人掀开一侧的窗帘,打量着地里劳作的百姓。
纯朴的农民脸上带着笑意,挥洒着汗水耕种。这本来是很好的画卷,但是因为必定到来的蝗灾,这画卷就显得有点残忍了。
在一处没人耕种的土地边停下来,李承乾跳下马车,抽出侍卫们马车上的树枝,抽了一下草堆。
下一刻,就有一大群小小的东西,在草丛里蹦来跳去,格外的欢实。
阴沉着脸看着蝗虫若虫们逃离,魏征的脸上仿佛能拧出水来。
随便挑一个地方的草丛都有这么多,别处估计也不会相差太多。
现在,这些家伙还只能蹦哒蹦哒,但是等它们越长越大,甚至长出翅膀,那就将是一场浩劫。
“想着积累名声的也就算了,关键是,总有一些想要趁机发财的,老夫看不惯,在朝堂上当庭斥骂了一些人,结果,第二天起老夫就再也没能收到一粒粮食。勋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