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任琮和郭怒两个,神色俱是一凛,随即,双双面红耳赤。
想当年,侯君集一战灭高昌,班师后以武将之身加衔吏部尚书。然而,转眼之间,就因为曾经纵容部将勒索高昌国贵胄,以及本人带头洗劫高昌国库,随意处置高昌府等罪名,而被弹劾入狱。
虽然过后没多久,侯君集便得到了大唐皇帝李世民的宽恕,但是他却从此在仕途上一蹶不振。最终,又因为心怀怨恨,卷入了太子与皇帝之间的冲突,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张潜虽然不是个纯粹的武将,却跟侯君集一样,立下了破灭敌国之功,然后一样加衔吏部尚书!
攻破石国首都那会儿,张潜同样将石国的国库给搬了个精光。至于勒索石国贵胄,张潜麾下的心腹们,更是做到了极致,简直能用“敲骨吸髓”四个字来形容。
此外,比侯君集多一条,张潜还逼迫石国向大唐签订了赔偿条约。上面的内容,早就写成白纸黑字,上了邸报,想赖都赖不掉!
如果参照侯君集当年下狱论罪的先例,就凭张潜在石国做下的那些事情,他这个吏部尚书,恐怕问斩都不为过!哪可能有机会自建一派势力,在朝堂上呼风唤雨?
“大师兄此言有理,是我和三师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片刻之后,郭怒脸上红色未褪,主动认错。
“大师兄说得对,我,我跟二师兄今天都高兴昏了头,光看到好处,没看到风险。”自打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张潜对自己如此严肃,任琮耷拉着脑袋,也小声自我批评。
“我不是要斥责你们俩,而是给自己也提个醒,别因为眼下一帆风顺,就失去警惕之心。”张潜听了,少不得将神色放缓和了一些,然后又低声补充,“咱们三个,尤其是我,都缺乏足够的根基。万一遭受失败,很容易一蹶不振。所以,接下来,就是咱们打根基的时候。我在安西,你们在长安和中原其他地方,创造各种条件,把六神商行经营好。商行能给咱们提供的,不止是源源不断的钱财。当它发展到一定程度,就能成为咱们的依仗,让咱们可以有底气去面对任何风浪。”
“嗯!”郭怒和任琮一起,重重点头。但是,眼睛里却带着明显的困惑。
出身于豪商之家的他们,都能看到六神商行的远大“钱景”,这两年,二人也切切实实从商行里,赚到了大量的真金白银。但是,他们的眼光,却难免受到这个时代的局限。内心深处,仍然坚信做官才是人生的正途。也坚信门生故旧遍布朝堂,才是实力的体现。
而作为穿越者,张潜却知道,当一个横跨金融、制造、销售的巨型托拉斯,成长起来之后,其威力将是何等的惊人。所以,宁愿选择先退一步,给六神商行争取更多的时间,也不想在朝堂争斗的旋涡中去赌博。
按照目前的发展速度,只要从西域到长安的原始金融和商业网络铺设完成,六神商行的实力,就会一举超过当年的白马宗。
这个时代,可不是另一个时空的二十一世纪,何处更靠近海洋,何处的经济发展条件就更得天独厚。这个时代,地理大发现还没有完成,东西方海上贸易航线还没有贯通。整个世界最大的贸易通道,是丝绸之路而不是海洋!
而从长安到疏勒,则是整个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一段,可以用流淌着真金白银来形容!
把这段商路与六神商行牢牢捆绑在一起,还需要什么官场班底和派系?所有利益相关的家族,都会自然地拧成一股绳,维护他们的共同利益。
当初慧范和尚手中握着区区一个白马宗,已经能够让大唐皇后,对其低头服软。如果有一个比白马宗还要强大的金融怪兽,被师兄弟三人缩掌控,试问,朝堂上还有哪一派势力,胆敢再对师兄弟三人磨刀霍霍?
而再给上五到十年时间,当权力、金融和生产、销售牢牢结合,六神商行就会成长为一头怪兽中的王者。在另一个时空,叫做垄断资本。
届时,这个怪兽中的王者,自然会成为师兄弟三人的依仗。所有从六神商行身上得到好处的人,彼此之间的关系,也远比眼前的政治交易来得牢固。
届时,朝野任何势力,得罪了这个怪兽之王,都注定被一口咬个粉碎,毫无还手之力!
只是,这些有关于未来的规划,眼下张潜根本无法说于任琮和郭怒俩人知晓。说了,二人也未必听得懂。
所以,轻轻叹了口气,他低声解释,“圣上的身体情况,你们两个也清楚。而圣后这个时候虽然派纪处讷向咱们示好,等她真正地位稳固住了,以她的性子,却未必会对咱们有始有终。”
看了郭怒和任琮一眼,他继续说道:“很明显的例子,就是当年的程务挺。则天大圣皇后能废掉圣上,他居功至伟。然而,则天大圣皇后杀他全家之时,却没念丝毫旧情!”
这个例子,距离眼下时间更近,因此,比侯君集的例子,对郭怒和任琮两个触动更深。当即,二人也双双叹了口气,红着脸拱手行礼,“大师兄说得是,圣后给再多好处,咱们三个都不能接。”
“还有相王那边,同样不能接。”张潜笑了笑,继续补充,“他虽然是个仁厚长者,可他毕竟是太平公主的兄长。有道是,疏不间亲。咱们跟他走得再近,还能近过他的亲妹妹?万一需要断臂求生,咱们肯定是被丢出去的那只胳膊,而不是太平!”
“大师兄此言甚是,咱们置身事外,两不相帮!”
“大师兄,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郭怒和任琮想了想,相继做出回应。
“关键是,咱们无论帮谁,最后都未必落得了好!所以,我才主张,接下来,咱们都远离长安。”见二人还像一年半之前那样,对自己言听计从,张潜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脸上也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参照另一个时空的历史,神龙皇帝李显死后,大唐政局肯定会出现一个混乱的旋涡。他知道笑到最后的,是李隆基。然而,他却没记清楚,这个旋涡究竟持续了多久。
另外,他也不敢确定,这个时空因为自己的出现,发展轨道究竟会产生多大偏差?自己记忆里的那些历史事件,还会不会真的出现!
更让他无比头大的是,即便历史完全按照记忆里的轮廓进行,他也没法告诉郭怒和任琮两个,“李显马上就要死了,韦后会亲手毒死他。之后,长安城内就会血流成河!”虽然,虽然在二人眼里,他这个大师兄几乎无所不能!
所以,他只能选择最简单的办法,以大师兄的身份,强行要求郭怒和任琮两个,按照自己说的去做。
好在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虽然远远落后于他原来的时空,普通人对师道尊严,却看得远比他原来那个时空重。所以,当他坚决表现出退一步置身事外的意思,郭怒和任琮两个虽然不是完全理解,却都果断选择了服从。
“渭河旁边的作坊,从现在起,不再继续扩大。如果需要兴建新作坊的话,可以考虑转向扬州、建康、当涂等地!那边守着扬子江,水流更为充沛,并且当涂地下,应该埋着一个巨大的铁矿,品位很高。”既然已经达成了一致,张潜就不再继续解释为何要离开长安,想了想,开始着手对整个六神商行的发展方向进行调整。
“铁矿?”郭怒和任琮立刻喜上眉梢,异口同声地询问。
可不止是六神商行,这两年,郭家和任家,也没少在火炉、水炉子和马犁上赚钱。而这三样商品,全都是吃铁的大户,害得长安附近的铁矿价格常年居高不下,两家所生产的每件商品利润,则越来越薄。
如果在扬子江边上,能找到一个大型铁矿。借助扬子江充沛的水力,任、郭两家和六神商行,岂不是全都得赚翻?
并且无论建康,当涂还是扬州,都有水道直达运河。产品制造出来之后,可以卖到运河沿岸任何地方,比从长安向外运更为方便!
“铁矿,就在当涂。煤矿,应该在建康城的钟山一带。”回忆着后世马鞍山市的位置,张潜笑着点头。“运气好,甚至连金矿都能找到。马上过年了,没必要立刻采取行动。等过完了年,先由派遣些精干人手去那边摸一下底。采矿的事情,可以交给郭家和任家,商行的主要精力,放在兴建作坊上。”
“是!”郭怒和任琮齐齐拱手,丝毫不怀疑张潜隔着数千里远,怎么会对扬州、建康和当涂等地的矿产了如指掌!
“无论最后决定,将新作坊开设在哪,商行的分号,都跟着开过去。这样,咱们一路沿着运河,一路沿着丝绸古道,开设分号。很快,就能试试咱们手头的金饼和银饼,可不可以代替铜钱流动起来。”冲着二人点点头,张潜继续布置任务,每一刻钟时间,都不想浪费。
“能,肯定能。商行里边已经试过了。咱们的金饼和银饼,可比白马宗的那个凭条好用多了。”郭怒立刻接过话头,美滋滋地回应。“很多同行,都想加价买。但是大师兄你没回来之前,我和三师弟没敢答应。”
“暂时还是只用在咱们自己的商号,顶多再加上你们背后各自的家族,还有其他股东名下的产业!”张潜想了想,轻轻摇头,“白马宗如果不主动挑事,咱们就暂时避免跟他发生冲突。如果白马宗再敢挑事,咱们要么不还手,要么,就彻底将其击垮!”
“遵命!”郭怒和任琮两个,像将领一样肃立拱手,回答得信心十足。
张潜见了,少不得又要过问一下,六神商行如今的资金情况,以及一些具体的生产、运营、发展细节,并且根据自己在另一个时空学到的那些经济理论,做一些点拨。如此一来,时间就耗得久了,并且师兄弟三个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合拍,直到金鸡报晓,才忽然发现熬了整整一宿,赶紧各自回房去补觉。
第二天上午,张潜又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了军营。一边跟有司核对押回来的俘虏和带回来的突厥人首级,一边指点周去疾、任五、周其、张思安等亲信将佐,带着弟兄们在校场上做针对性操练,以免大伙在接受神龙皇帝校阅之时,出现大的纰漏。
结果,在忙碌之中,时间就匆匆而过。当晚他连回家都来不及,干脆住在了军营里,跟将士们同甘共苦。
第三天上午,将士们用过朝食,顶盔掼甲,先在未央宫的御林军校场上集合。随即,将俘虏用囚车装了,将带回来的突厥将士首级,也象征性地装了整整四大马车,然后随着张潜一声令下,集体翻身上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开远门。
按道理,未央宫距离长安城北的芳林门更近。然而,后突厥为祸大唐北方四十余年,令大唐君臣都深以为耻。如今,终于大仇得报,李显和韦后,都巴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的赫赫武功。
所以,干脆舍进而求远,安排献俘将士从长安城西的开远门进入,先横穿半个长安城,到闲置多年的太极宫承天门前,接受校阅。待校阅完毕,再继续押着俘虏,横穿另外四分之一个长安城,一直到东市口,才拐弯朝北,走向大明宫。(注:太极宫地势低洼,而贞观之后长安一带降雨增多,洪涝严重。所以贞观八年,李世民命人修建了太极宫。)
张潜自己也有心,向天下人展示大唐边军的英武形象。所以,特意利用手中职权,提前一天,从军器监调了三千副盔甲过来。
正所谓,人在衣裳马在鞍,将士们原本就训练有素,穿上全新的麒麟铠和镔铁背心之后,愈发显得精神抖擞。伴着隆隆战鼓声和铁甲铿锵声策马列队前行,没等进城,锐气就直冲霄汉。
“好汉子!”
“好男儿!”
站在城门附近看热闹的百姓,虽然不通军务,但是,平素也没少看到御林飞骑和京兆府兵马是什么模样。两厢比较,高下立判,一个个忍不住立刻大声叫起了好来。
走在队伍中的张思安、逯得川、骆广厦等人,原本还有些紧张和自卑,听见长安城的百姓,居然主动为自己喝彩,顿时士气高涨。一个个,不约而同地,将头抬得更高,背挺得更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