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年县,万春宫。(注)
昏暗的烛光下,刘黑闼有些疲惫的倚在床榻上,他几乎一夜未眠。
萧正大举进兵河北,这在他意料之中,但却没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想到唐军也如闻到血腥味的饿狼一般扑了上来,这让河北局势陡然严峻起来,这几天,他连续巡视了河间、清河等地,虽然曹湛、高雅贤等人恪尽职守,但形势却不容乐观。
微微睁开眼,看向略显凌乱的几案,上面放着刘十善紧急送来的奏报,刘黑闼依然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怒。
对突厥的狼子野心,刘黑闼一直都心知肚明,扶持梁师都也好,相助自己也好,无非就是想祸乱中原,他们不会在乎自己打不打胜仗,只要不败的太快,不败的太彻底,他们就会一直出工不出力。
就本心来讲,刘黑闼并不想背上骂名,不想被家乡父老戳脊梁骨!但形势所迫,却不得不与突厥结盟,甚是要一忍再忍,一让再让。
目光不由自主的撇到了桌案上的几张新柳报。
刘黑闼微微摇了摇头,对萧正,他是打心里瞧不上,在他看来,萧正就是一投机取巧、沽名钓誉的小人!
什么兰陵萧氏,谁不知道你萧正当初都沦落到让自己的妹妹卖身相救?还偏偏往自己脸上贴金,真是无耻之极。
尤其让刘黑闼感到愤怒的,是萧正惯会收买人心,致使河北的百姓流失严重,拦都拦不住。
坐起身,扯过桌案上的一张新柳报,这上面的内容他白天扫了几眼,气的差点撕了。
考核官员没有错,将得“优”者广为宣传也可以,可你弄这什么“先进事迹专题系列”是什么鬼?什么某地县令与民夫一起修筑河堤,连续一个月未回家看望父母妻儿。这什么玩意儿?当自己是大禹吗?还有,什么某地乡正拿出自己微薄的俸禄资助了几个寒门学子,狗屁!
刘黑闼心里怀疑,萧正这厮是不整天都琢磨着怎么蛊惑老百姓,要不这收买人心的手段怎么层出不穷的!
河北一地,人口本来就少,萧正这厮还没完没了的闹腾,真快成千里无鸡鸣了,没有了老百姓,拿什么养活军队?这简直比那些世家门阀还卑鄙。
刘黑闼越看越来气,几下撕碎了报纸扔在地上。
“大王,奴婢伺候你洗漱吗?”门外宫女听见动静,小心翼翼的问道。
刘黑闼刚想骂人,却还是忍住了,回了一句,“好。”
刘黑闼虽然脾气不大好,但对身边的人却很少发火,哪怕现在心情很差,他也不屑迁怒一个宫女。
宫女推门走了进来,细心的伺候着刘黑闼洗漱,而后又端上来早膳。
虽然没什么胃口,刘黑闼还是强迫自己胡吃海塞了一通。
辰时左右,刘黑闼派人请来突厥使者俟斤宋耶那,俟斤在突厥语里是酋长的意思,是官职,宋耶那是名字。
双方见礼后,刘黑闼邀请宋耶那前往邯郸督战。
宋耶那知道刘黑闼对他们不满,他也无意去奉迎这位汉东王,前几天邀请他一同巡视河间、清河等地,都被他以身体不适婉拒了。
不过这一次,宋耶那没有拒绝,邯郸的重要性他也知道,若是邯郸失守,永年就会直接暴露在敌人的兵锋之下,显然,如果刘黑闼败的太快,并不符合突厥的利益,回去之后也没法和颉利可汗交代。
刘黑闼力邀宋耶那随他一同巡视前线,是想让宋耶那认清形势,再这样下去,对双方可都没什么好处。他也想好了,若这些突厥人真的见死不救,那他临死之前,就把这些突厥人砍了陪葬。
正如庞卿恽和岑文本料想的那般,永年距离邯郸也就五六十里,地形也不复杂,故此,刘黑闼只带了卫队两千余人,宋耶那也只有百余护卫相随。
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如洗。
宽阔的官道上,刘黑闼的銮驾缓缓而行,各色旗帜迎风飘扬。
其实,武将出身的刘黑闼并不喜欢这样的排场,后来还是范愿等人一再相劝,既然已经称王,就必须要有与身份相匹配的礼仪和威严。
刘黑闼想想,范愿等人说的也有道理,名分这东西看起来虚无缥缈,但确实很重要,倘若连他自己都不在意,谁还会拿他这个王爷当回事?怕是连普通老百姓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所以,渐渐的,刘黑闼出来进去排场很是不小,但他仍然不喜欢闷在马车里,多数时候还是骑马而行。
永年虽然是个县城,但毕竟是窦建德和刘黑闼的都城,还是比较繁华。
可这一出城,一股萧索顿时扑面而来。
刘黑闼在马上前瞻后顾、左眺右望,官道上半个人影都看不见,两侧田野里乱草丛生,显然是许久都无人打理,丘陵山坡,也不见一个放牧的,真是名副其实的地广人稀!
虽然不止一次见过这般情景,但刘黑闼还是有些烦闷。心中不由暗忖,萧正这厮虽然无耻了些,但这忽悠老百姓的手段确实够厉害,老子这边的人都快跑没了。
看了看两侧田地,刘黑闼心中有了盘算,不就是地吗?老子现在多的是,回去后就开始给老百姓分地,让他们见到实实在在的利益,自然也就不会跑了,说不定还会往回来呢。
又行了十来里地,一侧山坡上突然传来梆子声,紧接着伏兵骤起,无数箭矢破空而来。
“不好!”刘黑闼大惊,急忙吼道,“有埋伏,撤!”
刘典昨天傍晚便接到了庞卿恽的紧急传令,得知是伏击刘黑闼,刘典很是兴奋,亲自率领五千步卒,连夜沿着山路向永年赶来。
为了避免被敌军察觉,一路上连火把都没打,只在黑夜里摸索前行,好在路程不算远,丑时左右便来到了永年附近。
让刘典感到有些遗憾的是,永年至邯郸一路上多为开阔地,并没有太好的伏击地点,最后只能选了距离永年三十里左右的一处小山坡,此地灌木杂草丛生,利于隐蔽,刘典还算满意。
不止是刘典,其余五千新柳军也都知道此次伏击的重要,每个人都很兴奋,也满是期待。
确定了伏击地点后,这些人匆匆吃了些干粮,然后便伏在在草丛里,士兵之间还相互用杂草仔细遮掩了一番。
朝阳初升,晨风甚凉,杂草灌木飒飒作响,五千新柳军一动不动,宛若石块一般。
刘典掐算着时间,一瞬不瞬的盯着永年方向。
刘黑闼麾下斥候出现在视线里,刘典顿时紧张起来,心砰砰直跳!
好在那斥候并未仔细探查,只向两侧田野、山坡扫了几眼便继续向前。
刘典轻轻吐出口气,他没想到敌军斥候如此草率。
其实这并不奇怪,刘黑闼出城很突然,昨天傍晚收到刘十善紧急奏报后,才决定赶赴邯郸,这是其一。其二,永年至邯郸毕竟是刘黑闼的地盘,从无敌军出现。其三,刘黑闼麾下将士都很悲观,单独面对新柳军都没有任何取胜把握,更何况唐军也大举来犯?看不到希望,情绪自然不高。其四,这些士兵基本都是河北当地百姓,对突厥人的胡作非为很是不满,尤其刘黑闼几乎毫无底线的纵容,让这些士兵倍感失望。
所以,哪怕刘黑闼平时待麾下将士不错,此时也都无精打采,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没奔头!
斥候的疏忽,给了刘典等人可乘之机。
刘黑闼队伍顺利进入伏击地点,刘典亲自敲响了梆子。
五千新柳军中,蹶张士就足有两千,其余三千人也都是刘典精挑细选的上等弓手。
急促的梆子声中,弓弩齐射,箭如飞蝗。
因刘典早有吩咐,这些箭矢集中射向刘黑闼,好在刘黑闼随身侍卫反应快,也尽忠职守,不停的拨打箭矢,保护着刘黑闼。
刘黑闼怀疑前方仍有埋伏,而且一旦被伏兵咬住,到了邯郸怎么办?城内出来接应,新柳军衔尾攻城怎么办?
永年则不同,不仅有重兵驻守,而且周边并无大股敌军,所以,刘黑闼立刻回撤,侍卫们也纷纷调头。
确如范愿所言,刘黑闼宽仁容众,恩结于士卒,尤其他身边这些侍卫,刘黑闼平时对他们确实不错,待遇也远超其他将士。
关键时刻,这些侍卫将刘黑闼团团护住,任凭箭矢如雨般落下,也无一人退缩。
宋耶那却与刘黑闼的想法相反,马匹调头哪有径直向前来的快?
两拨人有的向前,有的调头,步兵、骑兵搅在一起,宽阔的官道上一片混乱。
刘黑闼的旗帜、盔甲、马匹甚是惹眼,刘典大声吼道:“快,不用管别人,干掉刘黑闼!”
弩虽威力大,但频率却不比弓箭,一轮过后,蹶张士便纷纷弃弩换弓。
官道上,刘黑闼的队伍成了活靶子,不停的有人中箭落马,宋耶那见刘黑闼执意撤回永年,也只好和手下调头往回走。
这一番耽搁,队伍中死伤更甚。
在一干侍卫的保护下,刘黑闼匆匆向北逃去,结果没跑出二里,前面道路上突然扬起了数根绊马索,前方负责开路的几名骑士见状大惊,再想勒住马匹却已然不及。
战马毕竟经过严格训练,绊马索扬起后,不用骑士下令,便条件反射一般高高跃起,但却为时已晚,前蹄还是绊在了绊马索上,扑通、扑通......几匹战马接连翻到在地,顿时溅起一片尘土。
几名骑士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便纷纷从马背上甩了下去,有的直接被摔的晕死过去,有的脚却还挂在马镫上,拼命的挣扎着,两匹战马前腿被摔断,卧在地上,悲鸣不已。
后面的骑士反应不及,也陆续撞了上来,顿时摔倒一片,这其中就包括刘黑闼!
紧紧追赶的新柳军顿时大喜,刘典大声吼道:“刘黑闼,纳命来!”
箭矢再次铺天盖地袭来!
刘黑闼麾下侍卫在将领的指挥下开始结阵迎敌,哪怕敌众我寡,这些人也没有退缩,一方面,是忠心护主。另一方面,是士兵的本能。再有就是严厉的军纪。这时若敢怯战或逃走,受到惩罚的可不仅仅是他们,连带着家人都会受到牵连。
刘黑闼被摔的晕头转向,却反而激发了血性,怒吼道:“娘的,老子和他们拼了!”
侍卫头领一面指挥手下迎敌,一面劝道:“王爷,此地不可久留,快走!”
说着,也不待刘黑闼回应,侍卫头领回身拉拽着刘黑闼起身,刘黑闼虽然恼怒,也只是一时冲动,知道此时不能逞一时之勇,也就顺势站了起来。
宋耶那一见刘黑闼落马,顿时吓了一跳,无论如何,这人现在还死不得!
宋耶那立刻下令,让其身边护卫迎战,突厥上百骑兵冲向新柳军队伍。
刘典一见突厥骑兵冲来,立刻下令结成一个个方阵,部分弓手也纷纷调转方向。
侍卫头领迅速将刘黑闼扶上一匹新的战马,不过这一次,侍卫头领特意派出几个侍卫前面开路,以防敌军还设有绊马索。
刘黑闼和身边侍卫数十人逐渐脱离步卒队伍向北疾驰。
突厥骑兵冲了一阵,便又纷纷返回保护宋耶那。
宋耶那见刘黑闼重新上马,也在后面紧紧追赶。
新柳军毕竟都是步兵,又有刘黑闼步兵侍卫阻拦,只能眼见着刘黑闼越跑越远。
刘黑闼等人跑出大约五里地,侍卫们刚刚松了口气。
突然从两侧田地里同时射来十几支箭矢!
这下来的毫无征兆,侍卫再想反应却已然不及,刘黑闼虽然骁勇善战,身手敏捷,却也是猝不及防,两肩、头盔先后中箭。
侍卫们骇然失色,纷纷叫道:“王爷!”
刘黑闼也吓的三魂出窍,若不是盔甲精良,这下还真就栽了!
即便如此,两肩、脑袋仍然传来钻心般疼痛,刘黑闼紧紧贴在马背上,一手紧紧抓住马鞍,一手不住的用马鞭在抽打着坐下战马。
注:永年,即邯郸市永年区。公元619年,窦建德建都于此,并筑万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