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坛“人间正道”酒,姜望独饮了一坛,还剩下两坛。
他打算好好封存。
不知世间是否还有此酒,不知此酒源于何处。反正他当初在酒国都未见过。
现在他伸手按在这空坛上。
“在我心中真正的神侠死去了。”
“还活着的那个人,为一己之心,伤天下之意,不配以神侠称名。”
赵子既然通过白玉京酒楼的伙计,来将这三坛酒送上,自是不愿与如今的姜望照面。
但就如昔日在星月原外,姜望去留难自主,被押着听了许久平等国的道理。
今时今日,照不照面,也由不得她。
是姜望说了算!
攻守异也。
他按着空酒坛的那只手,翻转过来,便如苍天仰悬,遽成浮陆。
掌中托出一部佛经,梵字光转,好似无垠净土,无限佛信,禅花法草飘摇在指掌间。
“小师兄。”他出声唤道:“帮我追溯因果。看看送这坛酒过来的人,现今在何处。”
本想直接唤尹观来,以咒寻念,但尹观手段太酷烈。
还是等找到了神侠再说。
“是个什么人?”净礼小师兄的声音在佛经里响起。
姜望道:“一个常年拿玉烟斗的女人,长相厌世,不知真容如何。是平等国的赵子。”
“噢!”净礼的声音有些怪异。
“小师兄这会儿不方便?”姜望问。
净礼含糊了半句,道:“……稍等片刻!”
片刻之后,净礼心虚的声音便传回:“啊呀,因果全无,不知被谁抹掉了。”
仙龙略略皱眉,他倒不是惊讶于酒坛上赵子的相关因果被抹掉,而是抹掉因果令已经绝巅的净礼都无法察觉,这件事情本身,说明至少有一尊绝巅插手其间。
虽是赵子来送这几坛酒,不单只是洞真境的赵子在。
事情有那么点麻烦了……也更有追索的意义。
轰!
一袭青衫落座,姜望道身降临。
他也不说什么多余的话,让仙龙坐下来好好地修炼,单手提抓着空酒坛,一步已在高天。
赵子送酒之事,并没有过去多久。身为平等国的护道人,更是需要躲躲藏藏,不可能肆行人间。
这样一尊受限的真人,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能走多远!?
星月原一霎入夜,星光漫天!
星光不止笼罩了星月原,还如洪流四涌,倾盖诸方。旭国、象国,乃至更远。
天地虽斩衰,更为姜望而夜。
长夜远征。
此刻之姜望,是经历了无名之死、参与了天海之争的姜望,哪怕只是在战场上敲边鼓,那也是超脱层次的战争。
绝巅望山下,万里皆微草。
超脱望人间,群山亦泥丸!
……
郑国某处小城,一间名为“迎宾楼”的客栈中,总带着厌世之态的美人,刚刚点燃她的玉烟斗,正要嗅近,便骤然抬眼,视线挑出窗外,看向远空!
前一刻的白昼已经翻为黑夜,星光在她的眼睛里晃耀不休。
“都说星月原在超凡意义上,是现世离远古星穹最近的地方,盖因当年先贤锚定星辰、划分星域、革新修行之路时,就在此处。”
她有些感慨:“如今一见,果然如此。星光之烈,万里犹觉。”
也不知星月原那边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镇河真君果是个风云人物,只要是他所在的地方,动不动就风起云涌。
赵子倒不觉得自己只是送几坛酒,会引起什么激烈反响,因为此行实在是没有恶意。
房间里有一扇勾勒石林图案、以山火缀边的屏风,恰在这时,如一扇房门被推开。
一个戴山羊面具的人,便从此门走进房间里来,一见这满屋星光,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又跳了回去。
门又变成了屏风。
赵子立知不妙,弹身便走——
纵横交错的线,立时织成无限扩张的棋盘世界。
身在此世之隔,如飞烟而起,电折一瞬!
但一只手轻飘飘地按下来,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在了座位上。
在这个将她按坐的过程里,极顺便地洞穿那棋盘世界,就像穿破了一张薄纸。
整座迎宾楼是如此安静,整个郑国都在静夜里。
唯独赵子的道身之内,心脏砰然跳动!
她并不紧张,并无恐惧,可是见闻不由她自主,声与色,都在更强者掌中。这普通的心跳之声,也可以是天雷滚滚。
那锅烟草还燃着,火星明灭的玉烟斗,仿佛在回应星光。
星光已入室。
赵子转过头来,看到按住自己肩膀的手——干净有力,足能将整个郑国毁于一抹的手。
棋盘世界的残光,在这只手的腕部渐渐流散。
然后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宁定的声音——
“星月原是现世离远古星穹最近的地方,也是离姜望最近的地方。”
她看到青衫挺拔的姜望,很随意地招来一张椅子,有意无意地放在那屏风之前,而后坐了下来。
窗外星光,正好沐浴其身,眉眼宁和,神色淡然。像个以月为灯的书生,而非什么翻转日夜、星追万里的大人物。
此人此刻手中无剑,甚至也不再约束她。
可她明白自己已经跑不掉,也没有任何能力反抗。
那流动在夜空的,并非是星河,而是姜望的仙念!
“你怎么敢忘了?”姜望淡声说。
赵子眉眼恹恹,声如平波:“我只是玉成故言,送几坛酒,何劳姜真君大费周章!”
姜望看着她:“昔日星月原外的教诲,我可是牢记在心。如今你还敢来星月原,看来是不觉得我危险。”
赵子叹了一口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岂能因厄不来,避险而走。”
姜望叠腿而坐,平静地靠在椅背,十指合叉,淡然如在梨园赏戏:“好一个受人之托!顾师义和平等国是什么关系?”
“景国人说他是平等国的神侠,他说自己不是,说自己跟平等国没有关系。”赵子波澜不惊地道:“想来他跟平等国的关系,是取决于人们怎么看。”
“我不知刚刚是谁在这里,但他既然避我,我也就不追究。”姜望略略抬起眼睛:“我现在是问你。”
他的动作如此轻缓,他的表情如此平静,可是这个夜晚,如此漫长!
赵子想她一生都会记得今夜,就像她也永远记住了曾经在星月原外的那个夜晚。只是彼刻坚守自我的年轻人,今天已经把握她的性命,动念之间,就能抹去她的余生。
“平等国试图招揽他,差点成功了,但最后并没有。”赵子说道:“他一度和平等国有相近的目标,但并不认可平等国的道路,和平等国里的每个人都不同。”
“顾师义为什么会相信你?”姜望问。
赵子沉默了片刻,才道:“他并没有相信我。事实上他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和盟友,他也不信任平等国里的任何一个人。他对平等国的态度,早就变成了厌憎。”
姜望静静地坐着,想起这里就是顾师义出身的国家,想起顾师义曾为郑国无辜受殃的国民,往赴牧国挑战呼延敬玄,冒着被牧国亲王万里追杀的危险,也要给苍羽巡狩衙一个警告,划下不许残虐郑人的底线……
他说道:“至少顾师义还有他的亲人。”
“亲人?”赵子不置可否,将玉烟斗抬在指间:“我可以抽一口吗?”
姜望没有拒绝。
她便抽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尽烟雾,而后才道:“我不知你说的亲人是谁。”
“顾师义昔为郑国皇子时,以身为则,不许郑国宗室骄奢,宗室都敢怒不敢言。后来他亲手杀了他的叔叔,更是不被宗室所容,他的父亲也要捉他问罪,他只能只身远走。
“后来他修行有成,他的父亲希望他能光大郑国社稷,所以要将国家交给他,他拒而不受,以至于他父亲未能瞑目。”
“他弃若敝履的皇位,是他兄长毕生所求,他每次回郑国,他那个兄长都要诚惶诚恐地让出皇位,后来他就不回郑国了,直到他那个兄长死去——你猜他那个皇帝兄长,心里是怎样待他?”
“最后就只剩一个亲人了,顾师义的侄儿,如今的郑国皇帝。”
“他们之间倒是的确有过一段感情深厚的时候。可是时间……时间对所有人都平等地冷酷,可是对庸人格外残忍。”
“如今的郑国皇帝,就是这样一个庸人。他已经一百八十岁,一百八十岁的国主,因国势而成神临。”
“他巴不得顾师义死,因为顾师义再不死,他马上就要死了。”
赵子冷漠地道:“因为顾师义不会允许他消耗国运来吊命,可他政数将尽又没有更进一步的才能,退位的那天就是死期。顾师义死在东海,他不知多么高兴。”
顾师义既死,今日之郑国主,就是昔日之雍国的太上皇韩殷!
耗民之血,吞国之势,用以苟延。
姜望静静地听完这些,心中不知何感,只道:“你早就知道顾师义会死吗?”
赵子淡淡地道:“顾师义想救时代之弊,解民之倒悬,想以‘义神’之道,作为现世秩序的补充,也必然会迎来现世秩序的排斥。他越明亮,扑灭他的力量就越强大。他的死,本就是一个注定的结果。”
“我一早就知道他会死。”
她又抽了一口烟,在烟雾缭绕中,那张厌倦一切的脸,仿佛也怅惘了:“只是没想到,他会为他所厌恶的平等国之人而死。”
很难说顾师义是为谁而死。
非要说的话,是为那一个“侠”字。
东海焚身,乃有义神之火炬。此后天下,侠者有路。
姜望沉默片刻,说道:“既然说顾师义不信任平等国里的任何一个人,又为什么会将那三坛酒交给你,让你转赠?”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赵子说道:“其实他并没有把那三坛酒交给我。是我知道他死后,去了他曾经闭关的一个地方,在那里发现了这三坛酒。”
姜望抬起头来:“这么说这三坛酒不是送给我的。”
“不,它们就是送给你的。只是顾师义没有送。”赵子定声道:“跟这三坛酒放在一起的,还有一行字。”
“什么字?”
“人间正道有后继,沧海横流桑田青!”赵子道:“这是顾师义的相信。”
她的美眸之中,总有极深的对这个世界的厌弃,而她的声音,便像一张笼住自我的隔世的轻纱:“我想他去东海之前,一定坐在那里认认真真地想过。最后他去了东海,留下的只有这三坛酒。我知道他与你喝过酒,喝的正是‘人间正道’——他的相信,我想让你知道。就这么简单。”
姜望看了她一阵:“赵子是厌世之人,不应该会关心一个已死之人的相信。”
“也许我并不关心。”赵子眼眸微垂:“一直以来,代表平等国招揽他的那个人,是我。又也许,我虽弃世,不免为豪杰感怀。”
姜望却只是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角:“和顾师义喝过‘人间正道’的人,不止我一个。”
赵子拿着烟斗的手微微一顿。
姜望已经站起身来。他拔身如山峦骤起,这一霎仿佛身接星河,随他卷来的无尽长夜,似乎系作了他的黑发。
赵子感到自己有无限之渺小,也似烟锅里的星子一颗,随时会被一口呼气吹灭。
而姜望的声音正是那一口冷漠的吹息,叫她的生命之烛摇摇将熄!
“是神侠让你来的吧?”
姜望慢慢地说道:“我同顾师义喝酒的那一次,坐的是前一个人的位置。顾师义说,那是一个曾经会陪他喝酒尽兴的人,但人总是会变,他们不会再饮。现在想来,那个人或许就是神侠。他也对顾师义的死,有些感怀吗?”
“天理若彰,总有债还。他若死于这份感怀,也算因缘果报,造化在冥冥之中。”
“现在我问你——神侠是谁?他在哪里?”
一言如一剑,割命夺寿。
一字如一鼓,敲得赵子狂吐鲜血!
堂堂当世真人,声名赫赫的“百姓之首,良时第一”,在姜望面前毫无反抗之力,一句问话才出,便已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其人的挣扎不显,其人的力量不见。
客房里静得像人都死尽。
俄而又有心跳,先微而后着。
嘭嘭嘭!
世上若有葬魂的鼓,一定是愈演愈烈的心跳声。
姜望只是站在那里,只是声音的拨动,赵子就已经急剧地走向衰死,寿去如林中惊鸟。
她穷尽一切手段,可她的抵抗竟不能显现。
绝对的差距,碾压的态势。
但赵子咳罢了鲜血,也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她拿着玉烟斗的手,像斜展的玉枝,就那么搭在椅背上。唯有手中烟星的明灭,是这具躯壳仅有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