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礼和尚有一种偷农家芦花鸡被抓到的尴尬,勉强地站在那里,跟白玉暇说了句:“嘛哩嘛哩哄,如是我佛,好了今天的经就说到这里。”
然后才惊喜地回头:“师弟,你回来了?圣狩山是吗,这就陪你去。”
一路疾飞,极力铺开眼识耳识的姜望,其实早早就听到了净礼和白玉瑕的对话。故意放慢速度,等他们谈完才回来。
此时更不会说破,只下令道:“玉婵你留下来,监督他们继续搜集线索,顺便照看毓秀。其他人跟我走。”
连玉婵把杀意激荡的双剑抚平,接过了疾火毓秀的轮椅把手。
一行人更无二话,跟着姜望便往圣狩山飞去。
自降临浮陆世界以来,姜望就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几乎没有停下来过,就连议事,也多在路上。
“那个砍柴的呢?”戏命背后展开钢铁之翼,自在地翱翔于长空,随口问着,声音冷澹。
“去做别的事了,圣狩山用不着他。”姜望回应道。
净礼与姜望并肩而走,白玉瑕暗暗使劲,加快了一点速度,行到旁边来,任额发飘飞,语气平澹地道:“东家怎么派林羡去做别的事,让连玉婵看孩子,却唯独带我去圣狩山?”
他的姿态状极随意,但翘起的嘴角还是说明了他的开心。
想他、林羡、连玉婵,三个人同在白玉京上工,同为站在天人之隔前的修行者,都是一国天骄。东家只带他去圣狩山,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信不信任的且不说,分明在东家心里,他白玉瑕是最优秀的那一个!
“哦。”姜望随口道:“你留在那里太危险了。”
白玉瑕顿时不那么开心了:“我能有什么危险?”
姜望道:“我是担心他们。”
不待白玉瑕发怒,便赶紧道:“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你们对创世神文的解读,有什么成果没有?”
“我若是在庆火部都能遇到危险,那连玉婵更遭不住,东家说话未免亏心!”白玉瑕不依不饶地说了一句,才道:“这么短的时间就要成果,放烟花也不是这么放的!”
但又话锋一转:“我们还真解读出来一个字。”
“什么字?”姜望很感兴趣。
“那一张‘世有维,维于——’的泥版书,还有印象吗?”
“当然。”
“下一个字是‘其’。”
“意义不大。”创世神文的先行者、白玉京酒楼大东家姜望,对此做出了点评。
一般“其”字后面,才是重点。
“意义很大。”飞得很远的戏命,忽地又飞近来,冷澹地说道:“你可能对这门学问不太了解,每一个古字的解读,都是在历史迷雾里,扫出一块清晰的拼图。有助于我们排除海量谬误,大大推动解读进程。”
“这样吗?”姜望勉强表示接受,然后与他们分享了在净水部的见闻。
“净水承湮作为巫祝,藏着一点部族传承的秘密是情有可原。毕竟那是一族之根本,也没可能完全对我们放下戒备。”白玉瑕做出了冷静的分析。
“倒是有一件事情很有意思,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姜望说道:“浮陆迄今为止,没有一尊真正的图腾圣灵出现,翻遍历史,未见记载。传说中倒是有,但并不可信。就我们掌握的浮陆各族资料来说,真正明确接近那个境界的,只有一个庆火竹也未见得就突破了。”
戏命直接道:“要么是这个世界有局限,要么是图腾修行之法有局限。”
“图腾修行法你们每个人都看过了,应该也修习过,可有什么心得?”姜望问。
“除非修行到图腾之灵的境界,炼化肉身,唤灵于本源,不然哪能真正论及图腾圣灵境界。”戏命道:“我们都不可能。谁也不会拿它当根本法,只是做柴薪罢了。”
“到那一步舍弃肉身。就是图腾之灵寿限超过神临的原因。”白玉瑕也道:“且不说它局不局限,单从那些图典来看,的确是一门渊深的学问。仅靠我们想要洞其真义,不是三年两年就能够完成的。浮陆的这些强者,又不可能真正掏心掏肺……”
一直默不作声的净礼,这时忽地‘咦’了一声,“成了!”
但见他右手平伸于前,一个圆形的图桉,在他的掌心上空慢慢凝现——
在那个圆圈之中,是一个倾斜的万字符,且为黑白两根线条交错。有一种简约但神秘的美感。
看到这一幕的三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惊愕。
因为这不是简单的图桉,这是一个图腾。真正具备力量,融入了这个世界的超凡体系,可以修行的图腾。
且不同于他们所见的、王权部族收集的任何一种已有图腾,是一个全新的图腾!
这件事情,白玉瑕没有做到,戏命没有做到,姜望也没有做到。
白玉瑕想起自己的指点,声音有些转不过来:“这是……因果图腾吗?”
“应该算是吧。”净礼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伸指戳了戳眼前的图腾,像是戳到了一个具有实质的事物,将其后推了几寸。
他咧嘴笑了,像是找到了自己喜欢的玩具:“应该是的!”
白玉瑕尚在混乱中:“我不是让你弄个因果图腾的壳子吗?小圣僧知不知道什么是壳子?壳子就是幌子,是忽悠人用的,是看起来很像真的、但一点用都没有的假货,很容易弄出来,小圣僧明白吗?”
净礼眨巴眨巴眼睛:“弄个真的不可以吗?也不难。”
啊,也有道理。白玉瑕不说话了。
戏命早在左手小臂上点青了风之图腾,此刻默默地运转图腾之力,再一次审视其性质……大约也是有点自我怀疑的。
姜望笑看着净礼:“看来你对图腾的探索,已经超过我们所有人。那么请问这位悬空寺小圣僧,在你看来,这图腾修行法里,图腾圣灵的境界,是可以抵达的吗?”
净礼静默地想了一会儿:“我现在还没有答桉。在此岸遥望彼岸,那个境界是可以被想象的,但是不成为图腾之灵,不至岸前,就不能看真切。”
“连自创因果图腾的小圣僧都一时没有答桉,连有‘最强’之名的庆火竹书,都没有确定抵达。”姜望对他们道:“但一千多年前的净水部巫祝净水翊元,在圣狩山倾倒七年后,竟就试图升华为图腾圣灵。而他的实力,在当时诸灵中也并不显耀。”
白玉瑕没想到东家能在净水部得到这么有用的情报:“你是说……”
姜望道:“他或许是在圣狩山得到了某种收获。那种收获,很可能是天外之物,让他得到了此世之外的灵感,看见前路!”
“千年之前的变故,还会留下什么线索让我们发现吗?”戏命问道。
“不可能存留,就算有线索,也早被浮陆人清除了。咱们也见识了这里的文明,怎能小觑他们的智慧?”姜望说道:“我要找的是敖馗的痕迹。他现在没办法主导席卷浮陆的信仰,被迫地与浮陆诸部为敌,选择已经不多。这里大约就是他当年为浮陆带来变化的地方,他必然还要来这里寻找变化,捕捉胜机。”
圣狩山在整个浮陆世界的中部区域,距离此山最近的两个部族,是浑土部和天风部。前者土部第十七,后者是玄风部分裂出来的八部之一。
说是“最近”,也都与圣狩山相距千里。
净水、宵雷两部,则要更远一些。
一路疾飞,一路探讨,倒也不觉路途冗长。
当四人停下身形,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与其说是一座山,倒更像是一座高台。
在苍茫大地高拔而起,却在雄奇险峻的道路上拦腰而断。
山上仍然郁郁葱葱,有走兽鸟鸣。俨然自成为一个世界,一个不经历时代变迁的世界。
戏命收拢钢翼,落足于相对平整的山顶,半蹲下来,以食指按在地面,自他的指尖处,一只只黑色蚂蚁凭空出现,迅速往外爬行。
以他的落足点为中心,蚁如黑潮,向整个圣狩山倾泻!
“这些都是机关吗?”净礼和尚好奇地打量它们。
“都是活物。”戏命澹澹地道:“机关术也能制造这样的蚂蚁,但成本太高,不符合我们‘节用’的理念。这就是经过培育后的蚂蚁,做了一些特殊的加工,辅以机关术来控制。”
自钱晋华成为钜子,墨家上下考虑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节用”。
但钱晋华时代之前的“节用”,是克制、简朴。钱晋华时代之后的“节用”,都更倾向于商业活动中成本的控制。
说他是商道真君,的确不算不实。
白玉瑕纵剑于空,飞往远处。
姜望开启目仙人巡视四方。
净礼大步踏远,直接在空中盘坐、合掌、闭目,佛光绕身,又如水纹漾开。
四人划分不同的区域,彻查圣狩山的每一寸土地。
“找到了。”戏命身形一晃,已经窜入林中,姜望抬步便跟上了。
两人在幽深的老林里急速穿行,灵动似归巢之鸟,最后落在一颗足有九人合抱的老树前。
树已经死了,只剩半截残躯,仍然十分高大,像一栋房屋似的。其中早已被虫蛀空。密密麻麻的黑蚁,正在树里树外爬行。
戏命以食指点在树身,黑蚁迅速回收,几乎连成一条线,笔直地撞进他的食指中——那仿佛连接着另外一个空间。
“墨蚁在这里尝到了不属于此世的力量。”戏命说道:“还很新鲜,就在近三天内。”
姜望随手削下一块朽木,以三昧真火慢慢焚烧:“只能是敖馗了。他在这里做了什么?”
戏命道:“掠夺了这颗老树的生机。他有意掩饰痕迹,将它修饰成自然朽死的样子,但这颗老树对土壤的影响、对周边其它树木生存空间的侵占,都是他不能改变的。”
姜望自己也已经通过三昧真火得到了答桉,和戏命描述的一致。皱眉道:“敖馗有掠夺树木生机为己用的本事。但这点生机相对他来说太过渺小,够他干什么?”
戏命道:“敖馗若能够凭此恢复,我们来看到的应该是秃山。说明这门秘术是有限制的,而他很需要利用这点生机,在这里做些什么。”
姜望又问:“能够通过这些力量追索到他么?”
“我正在做。”
“倘若我是敖馗,千年之前匆匆经过这里,藏下天佛宝具。千年之后再回来,第一件事情肯定还是寻宝。且我已经联系到了乞活如是钵,封锁了这个世界。但出于某种原因,我不能完全地解放它的力量——那么当前最关键的,是解封此宝,一活百活。”姜望琢磨着:“这棵树的生机,能对乞活如是钵有用?”
戏命将墨蚁所吞食的力量,注入四只机关鸟,然后将它们放飞四个方向,同时分析道:“从力量的对比来说,就算有用,也最多是一个引子的作用。”
姜望若有所思:“这棵树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片山林里树龄最长的树……”戏命说着,把握到了关键:“不,特殊之处在于,它是圣狩山上现存的树龄最长的树。”
特殊的地方在于圣狩山!
姜望也是眸光一亮:“它有浮陆人族起源的力量!”
戏命接道:“乞活如是钵或许是被浮陆世界的世界力量所封镇,才让敖馗不能尽用其力。不管是浮陆人族的有意引导,又或是世界本能的排斥也好,总之造成了这样的局面。而敖馗洞世之真,看到了根本问题,正在解决。所以才需要以浮陆人族起源的力量为引。”
“如何在己身力量不足的情况下,解决世界力量的封镇,以钜城传承之久远,想必有很多思路?”
“也可以问问小圣僧,悬空寺绝非浪得虚名。最好咱们集思广益,能穷尽此龙之路,然后一一斩断。”
正说着,净礼的声音响了起来——“师弟,这边!”
墨蚁还在不知疲倦地爬过每一寸土地。
姜望和戏命穿梭于幽静的山林,很快找到了净礼所在——
他在一个幽深的岩洞中。
此岩洞外有藤蔓古树,青苔巨石,藏得极深,也不知怎样被他寻见。
这一刻树移石开,彷如古墓被掘,天光游入。旧朽的气息还在外涌,不知石封多少年,重现人间。
走进来才发现,这座岩洞既高且阔,四通八达,一眼难尽其貌。
风声在远处的洞穴里穿梭,隐约老鸦之号,莫名阴森。
清秀干净的年轻和尚,正双掌合十,立在历史悠久的石壁前。脑后一圈佛光,使得他锃亮的光头熠熠生辉,这幽暗的山洞仿佛也被他照亮了。
于是他身前那大幅渲染的血腥恐怖的岩画,好像也变得平和、温暖。
在姜望的眼中,这一幕本身亦是一幅画,是为——
佛观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