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华阁里出来的时候,悬于观星楼的朝闻钟,正在悠悠响起。
震醒了姜望有些恍惚的神思。。。
他真是背书背得头昏脑涨,背得战战兢兢。
虽则平时的确下了苦功,但这一个没背好,可就是欺君之罪!压力实在太大。
他断是没有想到,齐天子召他来东华阁,花了整整一个时辰,竟然真的只是抽查他背书的情况!
在这将要挥师伐夏的关键时刻。
满朝文武都在等待他的意志。
这位大齐天子……是不是太闲了点!?
但这种在大战之前不干正事的无聊,这种在朝议之前还要捉弄一下年轻子爵的闲情。
的的确确让人感受到了一种从容,一种自信。
雄视天下的从容。
把握乾坤的自信!
夏国算什么?天下这局棋,有甚么为难?
他姜述也就是随意聊聊天,把年轻人叫到面前来老老实实地背背书,信手落子……而棋落山倾!
在秉笔太监丘吉的陪同下,姜望走出宫城外,心中实在也有一种坦然。
“姜爵爷,咱家就不再送了。”
“公公请留步。临淄我倒也不会走丢。”
直到此刻,丘吉才笑了笑。
只是也依然不说别的话,径返宫中。
姜望还没来得及思考丘吉是否有什么未言之言,便见得前面一顶大轿掀开了帘。
重玄胜冲他招手:“进来!”
“出什么事了?”坐进轿中,姜望便问。
轿子已经起来,轿夫健步如飞。
重玄胜仍是和十四挤着,只摆摆手:“先说你出什么事了!帝君找你做什么?”
“找我背了一下书。”姜望如实道。
重玄胜愣了一下,大约一开始也没有想到齐天子会这么无聊,但立即便道:“看来今天朝议,就会决定伐夏主帅的人选!”
姜望完全想不通他是怎么将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的。
但他也早就已经习惯。
相信重玄胜的结论就可以了,分析的过程不是很重要。
于是耸耸肩膀:“所以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南遥。”重玄胜大约还在思考政局,有些漫不经心:“落了很久的子,该收一收了。”
赤阳郡,南遥城,廉氏。
大齐第一的铸兵师世家。
天下铸兵师公认的五大圣地之一。
当然这个所谓的“圣地”只是名头唬人,远不能跟悬空寺、玉京山之类的圣地相比。
就如天下名器,皆附于人,执于人手。从来没有听说那个人因为哪个兵器而强大的,只有兵器因强者而成名。
铸兵师也多依附于强大势力存在,本身是没有太大的存在感的。
而通过姜望和廉雀的关系,重玄胜已经暗中在南遥廉氏布局了很久。
在伐夏这样一场关键的战争中,在和重玄遵做最后竞争的时刻,他要收拢他所有的力量。
姜望当然也能够明白。
于是闭眼就要修行:“到了叫我便是。”
“来不及了。”重玄胜忽地喊道:“停轿!”
轿子停了下来,他推了姜望一把:“咱们要赶在朝议结果传到南遥城之前,做完这件事。等不及坐轿。”
大齐兵甲在赤阳,赤阳兵甲在南遥。
廉氏的重要性当然毋庸置疑,南遥城的兵甲产量当然也牢牢握在齐廷手里。
但同样是出征的大军,那么多支队伍,最优秀的那一批兵甲,应该给谁?谁能够最先着装,谁能够最快得到补充?
在朝廷的大命令之下,廉氏也有相对的自由。
这份权力很重要!
所以当初十四皇子姜无庸才妄想染指。
等朝议结束,伐夏主帅的人选定下,那么大战立即就会开始。届时参战的人里,找上廉氏的人绝不会少。
所以重玄胜说,要快。
于是就在临淄街头,三人拔身而起,直飞赤阳郡。
姜望身上的四品青牌,和重玄胜的家世,在这种时候就有着相当明晰的作用——几乎不会有谁来大呼小叫。
能够对他们大呼小叫的人,大约现在都还在紫极殿里参加朝议呢!
三个人疾飞无阻,径直穿山过岭,跨郡越城,没有几个时辰,便已经赶到了南遥城。
重玄胜的目的非常明确,直接便在廉氏宗祠前落下。
他们如此大摇大摆地从临淄一路飞到南遥城,又径直赶来廉氏宗祠,廉家的人自不会还懵懂无知。
廉家家主廉铸平带着几个家老匆匆赶到,脸色不太自然,却还是强撑着笑意:“重玄公子!姜爵爷!今日怎么大驾光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伸手引道:“我在酒楼设宴,还请两位赏光。”
今日之廉铸平,与昔日大不相同!
前何倨,后何恭也。
姜望并不说话。
重玄胜却漫声道:“我看就不必了,有些话该在酒楼里说,有些话却只能在这里说!”
廉铸平沉下脸来:“重玄公子什么意思?”
他再怎么说,也是一族之长,是一个很有名望的家族的家主。
重玄胜身份再如何尊贵,毕竟如此年轻,毕竟还未承爵……
他已经强颜欢笑,不去计较对方肆无忌惮的姿态,怎么还咄咄逼人,上房揭瓦?
重玄胜却懒得理他,只左右一看,高声道:“廉雀何在?”
这么几句话的工夫,廉氏宗祠前已经聚集了很多廉氏族人。
廉雀坚定的身影从远处走来,不说什么话,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路。
铸造出长相思这柄天下名器,又在重玄胜的帮助下经营了这几年,他在廉氏内部的威望,早已经今非昔比。
这人群无声分开的道路,就是他的荣誉所在!
廉铸平凶狠地瞪着他,那眼神像是狼群里嗅到了新王气息的旧王:“廉雀,你是什么意思?今日勾结外人,搅风搅雨,是欲轻贱我廉氏宗祠耶?!”
廉雀的脸是让人不太愿意看的,因为的确不甚美观。但在如今的时刻,人们已不得不看他。
他先对姜望点了点头,再看向重玄胜:“时机到了吗?”
重玄胜笑了:“如果到现在,我们还需要所谓的‘时机’,那这么几年你的努力,可以说是徒劳无功!你不如去青羊镇打铁,我不如去那里卖包子!”
廉雀于是笑了,当然笑得并不好看:“道理我都懂,但你为什么卖包子?”
重玄胜咧着嘴道:“有人爱吃!”
廉雀看了看十四……
又自我安慰地看了看姜望。
而后才看回廉铸平,很平静地说道:“廉氏家主之位,从今天开始,属于我了。”
他的语气并不激昂,因为他并不是在宣战,不是要讨伐谁。他只是在宣布一个事实。
有时候他也觉得恍惚。曾经以为天堑一般的艰难困境,曾经矢志改变的生活,曾经以为要付出所有、奋斗一生,他也的确是有铸铁焚身之觉悟的——
但就这么几年的工夫,竟已唾手可得。
毕竟当初那个远道来齐的年轻人,已经成长为齐国年轻一辈第一天骄。
毕竟当初那个还不被太多人尊重的重玄氏弟子,已经可以同“夺尽同辈风华”的重玄遵分庭抗礼。
毕竟自己这几年,也没有虚度一日。
于是当初的酒垆之约,的确应该在今日兑现一个结果。
廉铸平又惊又怒:“荒谬!”
他愤怒于廉雀的态度,更惊恐于廉雀的态度。
他指着廉雀破口大骂:“你这竖子,你以为攀上了重玄家的高枝,倚仗着博望侯的威名,就能够一手遮天,甚至于左右我廉家的家主之位吗?”
“你真是又坏又蠢!难道赤阳郡府会允许?难道朝廷会眼睁睁看着?”
他在掩盖心虚的愤怒咆哮中,也没忘了剥离重玄家的影响,没忘了给支持他的人竖立信心。
但廉雀表情古怪:“跟重玄家有什么关系?赤阳郡府又为什么不允许?”
他平静的语气和廉铸平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这是我们廉氏自己的决定。”
廉铸平这时候当然已有了某种程度上的预感。
可他不肯相信。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家主,经营了这么久,为这个家族做了这么多事情……廉雀这小子才几岁?!成名才几年?
“廉氏?”他冷笑一声,虽难免有几分底气不足,却仍是奋尽残力、撑起余威来:“廉氏什么时候能够由你做主了?”
廉雀并不说话。
而这个时候,围绕着廉氏宗祠的人里,有超过一半的人,几乎同时抬头,看向了廉铸平!
目光在这一刻有了真实的重量。
廉雀何须说话?
这几年来,廉家通过廉雀的关系,得到了重玄家的支持,在军中如鱼得水,每次的军用订单,都能够拿到最好的条件。往日那些这里卡一步那里卡一步的麻烦,但凡廉雀出面,全都烟消云散。
整个廉家几百口人,以及围绕廉氏展开的铸兵师产业上上下下多少人,谁不从中获益?
什么是人心?人心就在这里!
而且廉雀这个人,虽然不够圆滑,手腕也称不上圆润,但绝对是一个公平的人。
他绝不会让跟着他的人吃亏,绝不会昧了谁的好处。仅这一点,就已经胜过了廉铸平太多!
廉铸平或许曾经也算一个优秀的家主,毕竟在廉氏已经很久没有铸出名器、且又没有什么武力倚仗的情况下,依旧守住了廉家的生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但他已经老了!
他已经六十多岁,却还没有成就神临,全靠灵药吊着,才没有开始衰减修为。
他这个年纪还没有成就神临,他却还没有放弃!
不停向家族索取,不停地占用各种资源,奢求成就神临的那一日,奢求自己还能够永驻青春,打破寿限。
为什么要向十四皇子姜无庸靠拢?为什么要做一些游走在危险边缘的事情?
都是源于他的不甘,他的贪婪。他想要在正常渠道已经拿不到的东西,他想要更多!
或许这亦是人之常情,只是廉氏族人已经不再愿意理解。因为他们有了更好的选择!
人群中,廉氏后起之秀、名为廉绍的年轻人,第一个开口道:“廉家的事情,当然是由我们廉家自己做主。而我廉绍,完全支持廉雀执掌家族。我相信他,正如我相信廉氏还有更长远的未来!我追随他,正因为我对这个家族还怀有希望!”
当初在七星楼秘境,姜望救过他一次,后来他便完全地与廉雀站到了一边。
而此刻在他的带领下,一个又一个廉氏的年轻人站出来表态。
“我相信廉雀!”
“廉雀不做家主,廉氏没有未来可言!”
……
如星火蔓延,已成燎原之势。
“廉绍!”廉铸平气急败坏之下,怒声道:“不要忘了你的命牌在哪里!”
但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被怒火和恐惧冲昏了头脑,说出了蠢话。
有些事实可以存在,也的确长期存在,但不应该说出来。
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昏招迭出,在场那些廉氏族人,包括一开始还保持中立的人,全都往前走了一步。
黑压压的人头,在廉雀身后,如潮前涌!
命牌制度是廉氏僵化的根本,也是少数高层剥削多数族人的陈规陋习。
很多人只是不敢说,不代表不会恨。
生死操于人手,在争取自我权利时,动辄受到今日这样的威胁……谁能不恨?
廉铸平犯了众怒!
姜望移开藏匿波动的祸斗印,也悄然散去了道术怒火的印决。
重玄胜仍然微笑不语,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廉铸平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来挽回。
而这个时候,在廉铸平身后,一位家老开口道:“其实我也觉得……让廉雀做家主,或许的确是更好的选择。”
此人正是廉炉岳!
当初还为姜无庸鞍前马后,积极抢夺长相思。
今日却是一脸沉肃地道:“铸平兄,我们都老啦,想法跟不上,身体也大不如前……是该把担子交给年轻人了。”
廉铸平此时最大的底牌,就是维系了廉氏多年稳定的命牌制度。
但有一个最要命的地方在于——廉氏族人的命牌,却是掌握在一众家老手里的。
廉铸平回头去看廉炉岳,眼神简直是惶急无措了!
在最关键的时刻,他最信重的人,一刀扎在了他的要害上。
紧接着又有另外一位家老道:“我也认为廉雀很适合执掌家族。近年来我廉氏唯一一柄名器,就是廉雀所铸。他在铸兵上的造诣不必多说,早已经超过我们这些老朽,完全能够承继祖宗基业。而且他还这么年轻,未来不可限量!我们的家族,当然应该交到更有未来的人手里,这是与我们每个人都切身相关的选择!”
后面的话廉铸平已经不太听得清。
不停有家老站出来表态。
他只觉得一切都乱得很,耳朵嗡嗡嗡地响。
他本想给廉雀一个耳光,就像当初逼廉雀放手长相思一样。
但手指才动,一缕杀意就定在了他的眉心。
他一瞬间清醒过来,完全认识到现在是什么样的一个局面。
势不如人,德不如人,力不如人,智识不如人!
支持他的家老也还有,忠于他的人也没有全部离心。
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转身一个人走进了宗祠里。
宗祠的大门缓缓关上。
他的眼中,燃起了火光。那似是炉火,似是他年轻时,也曾追逐过的炙热。
隔着一扇大门,身后隐隐传来,廉雀的声音——
“廉氏从今日起,废除命牌!没有人会生下来就被套上枷锁,人人享有应得之自由!”
而后是欢呼声。
欢呼雷动。
从一府,一街,蔓延至全城。
那欢呼声,仿佛也为他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