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结丹老怪物,已经是风烛残年。
头顶的头发,都只剩下紧贴着头皮的几缕,扎不起道冠,只能用一根桃木簪子系起来,他手持凤尾拂尘,高大枯瘦的身躯,只剩下皮包着骨头。
老怪物紧闭着双眼,他枯白的皮肤突然化为深紫色,从毫无生命力的惨白,化为诡异的油腻感,就像死人泡胀的滑腻人皮,一身气血若有若无,微不可查,但是那深邃磅礴的诡异气机,依旧让人心里一颤。
钱晨一眼就看穿了此人的底细,在太上天魔面前,卖弄他们那点浅薄魔道,只能贻笑大方。
“又是一个把自己修成鬼的……延寿之法中,就以此等法门最为下乘。正所谓阳寿不够,阴寿来凑。”
诸天万界之中,不知为何,幽冥之事都归于地只来管,并无一个如天界一般正经的幽冥世界,也没有执掌幽冥的神只。而最接近幽冥轮回的,正是九幽魔界。
魔道掌管了很重要的一部分幽冥法则。生死的界限,也因此并不清晰。
这些修士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借助魔道的法门,把自己转化为半人半鬼,半生半死的状态。
平日里遵循鬼道,以阴寿驻留世间,只有在人间享受或是大战之时,才耗费阳寿。这样一来,一年的阳寿便可以让他们多活百年,但是期间会越来越接近鬼物。多半活不了一百年,就变成了真正的鬼。
“其实纵然有百年阴寿,真正清醒的时刻,也寥寥无几。”
钱晨冷冷扫了那些老怪物一眼,郡望世家求的是死后封神,借助此法延寿的不多。但再低一层的修行世家,追求什么家族底蕴,族中老而不死的怪物比比皆是。
只是此法为神道所忌,这些老怪物也不能光明正大的现身。所以平日里也不见这些老怪物出现,这次雷海秘境中没有人道神只、城隍土地监察,才来了许多这种老而不死的怪物。
“底蕴……”钱晨心中冷笑。
“我楼观道飞升了多少祖师,纵然这一世仙业难成,为求道魂飞魄散也好,来世再入道途也罢。”
“证得元神,长生不死,飞升天界,才是底蕴。”
“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坐镇家族,名义上是为家族后辈镇压气运,积累底蕴,实则是不肯死去,挤压后辈的成长空间,吞噬气运,挤占资源。老而不死,谓之贼……这些人就是家贼,命贼!”
钱晨对此极是不屑,不然也不会以魔穴勾连周围几个郡的世家祖坟,将镇压在魔穴中的八尊魔身,化为恐怖的诅咒,缠绕在这些人身上。
至于那老怪物所化的鬼物,钱晨也眼熟的很,就是一尊紫皮夜叉。
夜叉种类繁多,钱晨曾经以月魔画皮经,扒过两只靛面鬼王夜叉的鬼皮,论起来,都要比这紫皮夜叉要强横一些。
同样是偷天换日,苟且偷生之道,魔道能将自己化为夜叉鬼神恐惧无比的月魔,夺取他们的寿命。而雷家的老怪物,却只能舍弃部分人身和阳寿,与鬼混血,吞噬血食,供奉鬼物,化为杂种夜叉。
化为紫皮夜叉的老怪物,此刻像死人多过活人,它朝着那命灯而去,口鼻已经没有呼吸。
随着它渐渐靠近那人俑铜灯,命灯上的灯花没有丝毫闪动。
站在钱晨身边的黑脸大汉马老黑咂舌道:“还是世家的老怪物够狠,郭老凭着一身快死了的衰败之气,掩盖生机,盗取命油。而这些老怪物,干脆化为鬼神、死人,连活人都不算,任你如何燃烧生机,也奈何不了他们。”
海外散修也跟着感叹道:“看来这魔穴之中积蓄千年的延寿灯油,都要便宜这些老怪物了!”
钱晨却平静摇头道:“那可不一定……“
先前要钱晨说出青铜人俑命灯的秘密,自己既往不咎的金家老怪物冷笑道:“我等世家手段,岂是尔等揣测的?”
“一只紫皮夜叉而已,在九幽都只是最底层的鬼神,想要在青铜人俑手中夺取命油,换做飞天夜叉来还差不多。”钱晨毫不客气,顶了他一句。
“飞天夜叉?”马老黑眼睛巴巴看着钱晨,等他解释。
“飞天夜叉乃是鬼神夜叉之中,最为凶残的所在。世间僵尸修至大乘时,兽者化为犼,神者化为魃,凶者化为魔,无肉者为不化骨,妖者化为飞僵。飞僵——便是一种强横至极的飞天夜叉。”
“除此之外,修炼太阴炼形的尸解仙,一旦出了岔子,化为不详魔物,也有可能修成飞天夜叉。九幽魔界之中也有飞天夜叉。这等魔物,乃是让阳神真人都大为头疼,其中强横者,都是可战元神真仙的恐怖存在,岂是这半人半鬼的紫皮夜叉能比的!”钱晨解说的十分详细。
雷家有人冷笑道:“只不过是读了一些杂书的散修,也来在这里卖弄。这青铜人俑灯,我叔祖不比你懂得多?”
“等到他老人家取回灯油,你还有什么价值?”
钱晨平静道:“你那位什么都懂的叔祖,有没有想过——命灯上的青铜龙蛇是防着活人盗取灯油,可那么大一个的青铜人俑在那里……又是防着什么的呢?”
听闻这话,雷禺浑身一震,急忙对身旁的家族子弟道:“快去唤你四祖回来!”
正在靠近命灯的老怪物,已经伸出手,去够那人俑手中的灯盏。它缓缓伸手过去,手中扣着一枚小玉瓶,也是一件本质上佳的法器。
青铜人俑身上,土锈铜味扑鼻而来,冷冰冰的人俑毫无生机,铸造的青铜面部诡异而古怪。此时一种古怪的压抑感觉,莫名其妙的传遍了那老怪物的全身,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战栗起来。
仿佛是那恶鬼夜叉的本能一样。
老怪物缓缓转过头,看到一张狰狞的青铜面,已经凑到他的身前。令他战栗的恐怖气机扑面而来,一只青铜大手,赫然穿过了他的胸膛,将他的脏腑活活扯了出来。
夜叉之身,被那股气息震慑的根本无法动弹分毫。
被挖出一颗人心的雷家老怪物疯狂的惨叫着,从头顶开始,整个人像是蜡烛一样的融化了,化为一滩紫色的液体,让那命灯之火化为诡异的幽白色。
钱晨叹息道:“若是不化为鬼神之身,还有些反抗之力。但以夜叉之身,盗取灯油,这不是送吗?你以为天周时代的遗迹中那些古怪的冥器,那些诡异的人俑神像是在防备什么?这墓中的种种布置,人俑铜灯,又是在抵御什么东西的侵袭?”
雷禺抬起头来,看着钱晨一字一句道:“上古之时,地仙界与九幽相通。许多强大的修士死之后,为了防止自身的尸体被九幽侵袭,在自己墓中布置了种种手段,以巫魔、玄门之道,抵御来自九幽的黑暗。”
“那时神朝天子、诸侯薨,便有忠于他们的强大练气士、武者、巫师自愿殉葬,在墓中化为守卫陵墓的鬼神。同时还会屠杀修士,妖兽和其他种种生灵殉葬。最多时,一座天子陵墓,便有百万生灵相殉。其中埋葬的长生不死的存在,就有数十尊只多。”
钱晨微微点头道:“中古修行界百家争鸣之际,百家圣人斩断了神州与九幽的联系。从此之后,九幽再难侵袭,才不再需要在墓中布置防备那些诡异的手段。”
青铜人俑出手后,仿佛是起了连锁反应,附近的几尊青铜人俑都活了过来,顶着命灯,对着靠近它们的结丹老怪物出手,无情杀戮。
那尊化为石像,想要盗取命油的结丹老怪,也被两尊铜像打的四分五裂。
墓道两旁,青铜人俑都活了过来,朝着那些离他们最近的老怪物杀去。结丹老怪物们想要动用法力,便会被命灯燃尽寿元,想要化为鬼物反抗,面对克制鬼物的操蛇之神,更是毫无还手之力。
只是几个呼吸,便有四五尊结丹老怪惨死。
就连靠的稍微近一些的通法修士,都许多被燃烧了自身的寿元。马老黑亲眼看到一个年轻的金家修士,因为想要搭救一位老祖,被命灯点燃了生气,肉眼可见的苍老了起来,头发花白了一半。
那人勉强逃离后,掐着手指去算,双手还在不住的颤抖,片刻后他抬头惊恐道:“我只能再活二十年……我只能再活二十年了!可我才四十岁!我两百年寿元没了!我……”
看着前方的青铜人俑,惊恐之下,他竟然后退了一步。
一阵阴风吹过,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体化为白骨,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上。
很快就连那那一滩白骨,都化为了飞灰。
所有人都头皮发麻,这条路,这条路两旁的青铜人俑灯,诡异的可怕。杀结丹如宰鸡一般。几个出于谨慎,没有出手的老怪物更是看着那些人俑,背上寒冷如冰,犹如看到了什么绝世凶灵。
几家修士迅速往前,远离这段路。不少人紧紧盯着钱晨,眼神几乎要择人而噬,将他活活咬死。
这小子太不是东西了,知道那么多,却看着他们送死。
“其实我也是道听途说,许多东西都只是耳闻。未曾亲眼所见,怎么知道那是真的?”钱晨一脸无辜道。
跟在陶侃旁边的青牛看着他那副样子,借着反刍之态,小声嘟囔道:“那小子第一肚子坏水,四处害人,有几分我老牛的风采。”
狼狈逃离了这段墓道的几大世家,清点了自家损失的人手,几乎要气疯了。
金家的家主金重看着钱晨冷声道:“关于这条路,这几盏灯,小友还知道些什么?还是先交代比较好,不然老夫很难不怀疑,你想要借这魔穴布置,害死我们几家的人!”
钱晨平静道:“我就算不说,你们还敢动手不成?”
金重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道:“只要有一人肯为家族舍身,便能拼死将你击杀在此。你害了我们金家几位长老,若是还不肯交代,舍去一位通法,把你这祸害毙杀,又有何不可?”
说罢,便有几位金家的死士站了出来。
那郭老修士一横铜烟锅,站到钱晨身边道:“这后生与我有活命之恩。我这把老骨头,也只能用这条命来还了!”
马老黑也嘿嘿一笑道:“我们散修最容易就是吃亏在对一些隐秘,不如你们世家知道的多。好不容易出现了这么一个百晓生,我还想靠他在这险地保命,赚一些好处呢!”
那位海外的散修也来到站在钱晨的身边,除了前面不能后退的,几位修为比较强的散修,都隐隐站到了钱晨这边。
散修和世家之前,气氛剑拔弩张。在这限制法力的墓道之上,散修若是还不敢和世家掰掰手腕,他们也就妄活了那么多年。
还不懂得团结,干脆就给世家当狗算了!
钱晨看了看形势,散修这边数十人,大概有二十多位站在自己这边,而且大多数只是隐隐有借助自己之意,并不会为了自己和世家完全翻脸。而世家那边,只是金雷两家,就有一百多人,不说修为,人数上都远远超过他们。
钱晨嘿嘿一笑,如他们所愿的那样妥协了,他摸了摸下巴道:“对于这墓道的布置,我所知也不多,能说的大多都说了,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取得命油的方法……应该不止你说的那一种吧!”金重睁开了眼睛,逼问道。
他算计的好,这个问题问出口,散修那边也必然有人动心,能最大程度的孤立钱晨。
钱晨幽幽叹息一声:“盗取命油的法子,我也就知道几种。我说了,能不能做到,就是你们的问题了!”
“还有几种!”无论是世家那边,还是散修众人听了钱晨这话,都有把他抓过来搜魂的冲动。
特别是世家,一向自诩传承悠久,人才极多,见识远超散修。岂料他们连一种办法都拿不出来,钱晨却知道几种手段。
众人一齐看向钱晨,等待他说出盗取灯油的法门。
“这里的青铜命灯,虽然形势古老,但其根本还是玄门之术,与道门的北斗延生注死之术道理相通。若是有人懂得七星灯这般禳星延命之法,便能顺势以灯布阵,借其上灯油延寿,甚至不用冒险盗取灯油。”钱晨说了一个出乎众人意料,但仔细想想,却在情理之中的法子。
所有人听了,都感觉那层纸被捅破了,确信此法无疑……
可……
世家那边有人骂道:“我等要是懂这道门秘传,还用得着你来说?”
陶侃也拎着青牛走在后面,摇头道:“七星灯这等秘术,莫约只在那几个道门大派有传承,琅琊诸葛氏应该也有,但这等术法的价值,甚至超过此处魔藏的所有……哪里是我等能得?”
金重也脸色难看,他刚想出口再离间几句。
钱晨便补充道:“若是不懂禳星延命之法,北斗注死,南斗注生,若是有关于南斗北斗的阵法、法术、神通,也可一试!”
众人面面相窥,世间关于星斗的法术,都少有流传,更何况关于北斗南斗这种星辰之王的术法?
钱晨无奈摇头道:“这法子若是不成,借神道之力,用众生愿力也可以和那青铜人俑交易换油,一两愿力炼化天银,大概能换一滴灯油。”
此话一出,散修这边神色尴尬,他们根基浅薄,实在难和神道扯上什么关系。
而世家那边,也都脸色难看。陶侃叹息道:“我陶家虽然和城隍有亲,但是城隍庙里半年香火,也就能炼化二两天银而已。炼化自身的神力都不够,岂会用来换取延寿之物?”
“毕竟……”陶侃微微摇头,不再说话。
毕竟城隍寿元乃是天禄阴寿,天庭考绩时,一赐便是三五百年,又岂会在乎灯油那一年两年。
倒是散修之中,突然有人开口问道:“香火愿力如何换取灯油?”
“以神祭之法便可!”钱晨回答道。
那人便当场向其它几位散修借了香烛和诸多布置法坛的法器,在青铜人俑之下布置了一个简陋的法坛,设醮祭祀,一套仪轨过去,却见那青铜人身上的一盏命灯突然幽暗了三分,持灯的青铜人俑缓缓转头,面对那人。
氛围突然诡异阴森,在青铜人俑回应之时,世家散修之中都有人身体紧绷,紧张的呼吸困难。
但那青铜人俑并未出手,而是深深凝视了那人一眼,然后那位散修便拿出了两件残破的礼器,其上果然残留着不弱的香火愿力。
两件神道礼器被青铜人俑收下后,其头顶的命灯中,就飞出了三滴犹如琥珀琼脂的灯油,落在那散修手中。
居然真的可行!
众人看着这诡异的一幕,有不少人毛发悚立,惊骇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雷家的少年骇然道:“这青铜人俑,难道是活的?”
钱晨微微一瞥,道:“操蛇之神也是神。既然是神,便有神性,即便是不生不死的状态,也能有所响应。”
获得了灯油的那位散修,回到路上,看到世家之中不少老怪物死死盯着他,就连同一伙的散修中,也有不少人的眼神带着恶意。
他头皮发麻,知道自己成了一块烫手山芋。
当即直接出言道:“卖三滴延命灯油,不收灵田产业,不接受赊欠,现价买卖!”世家之中,几个老怪物相互看了一眼,传音给那散修,双方当场交易了起来。
少顷,那散修便满意的送出那三滴灯油,回到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