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咸俯看同蹄豪平,笑道:“是何等的缘分,使你我重见於此!羌狗!识得此物乎?”说着,举起了一个黑色的小瓷罐,向下倾倒,倒出黑色的油脂类的东西。
被那油脂类的东西吸引住了视线,同蹄豪平没功夫回应魏咸近似戏谑的那前半段话,大惊叫道:“火油!”已然反应过来,知是中了城中的诱敌之计。
“快撤,快撤!”
命令好下,撤退却难。
东城门外,这个时候至少有闻风从城脚近处各地跑过来的四五百秦军战士拥挤着,想要冲入城中;於此四五百的秦卒后头,更有同蹄梁调集过来的别部兵马,争抢着朝此处奔来。
毕竟,“先登”的大功,实在太诱人了。
魏咸望之,见到东城门附近,秦卒兵士拥搡不堪,知道时机已至。
他下达命令:“起火!”
沿着瓮城的三面城墙,守卒提前挖出了三条浅沟,藏兵洞内的兵卒打开藏兵洞的小门,将预先储积在洞内的半人高的坛子打开,把坛内的石脂,倾倒沟中。
旋即,兵士们打着火石,投入沟内。
火苗窜起,分别向两边延伸,不过眨眼功夫,三条浅沟就都起了火。
紧接着,瓮城内的地面上也冒起了火头。
却是瓮城的地面下边,另外挖的亦有沟道,正与那三条浅沟纵横相连。
百余守卒、民夫,站在瓮城的墙上,同声大呼,往下倒石脂、油膏等,及往空地上转身后撤的秦卒兵士身上丢掷干草、柴火等易燃物。
同蹄豪平怒不可遏,叫道:“只会火攻,作甚本事?有能耐你下来,咱俩拼出个死活!”
“有能耐你上来,我等着你!”魏咸笑吟吟回答叫道。
云梯等物还没有运进来,瓮城的城墙自然是攻不上去的,何况大火已起,就算云梯已在,也没谁会傻到再去攻打瓮城,同蹄豪平恨恨跺脚,挥刀劈砍,打散阻住前路的兵士,踩着火,奔到城门口,喊道:“中了贼计了!瓮城起火,尔等快退,给吾等让出道路!”
一则道路不易让出,二来火势绵延得很快,不多时就从瓮城内烧到了城门处,一股股的肉香飘入同蹄豪平鼻中,他转视之,见先前冲入到瓮城里的那些秦军兵士,却是这会儿大半身上都已着火,个个都像火人,手舞足蹈地乱窜,发出使人不忍听到的惨叫。
“将军,咱们得赶紧出去啊,要不然,等那藏兵洞中的陇贼杀出,咱们不被火烧死,也会被他们杀死!”一个亲信军吏惶恐叫道。
同蹄豪平怒道:“这个道理我岂会不知?”命令他,说道,“给我杀出一条路来!”
这军吏带上四五个甲士,持兵械,迎堵在城门口的秦卒杀将过去。
城门口的秦卒阵后,督战的部曲将等因为距离瓮城稍远,中间又有数百兵士阻挡视线,故是尚未发觉瓮城内的情况,各提环首直刀,犹虎立阵后,阵阵督令:“不许退!不许退!”
瓮城里的想出去,瓮城外的被迫往里进。
东城门的秦兵乱成一团。
……
城南,秦军主阵。
东城门外督战的部曲将还不知道瓮城内起火。
挚申金倒因距离远的缘故,视野无有阻挡,已是看到了东城瓮城里头的火烟。
他左右的军将们也看到了。
一将眼望城东,叫道:“将军,守虏必是用了火油!这下可糟了!怎么办?”
又一将心思缜密,看向前头里许外己军正在攻打的那处城墙缺口,担心地说道:“将军,南城守虏不会像东城那样,也把我军哄进去,用火油烧咱们吧?”
挚申金心头一跳,想道:“此却不可不虑。”
襄武城中可用的石脂,如麴章所言,实际上所剩无几了,城南这边是没有预备石脂的,但这是守军的机密,便是守卒知此者也无一个,况乎秦军?
“火油”的威力,挚申金之前从孟朗攻襄武时,就亲眼见过,这回从蒲茂攻襄武,在前些时的几次攻城战中,又连着见过多次,说实话,他对这玩意儿是深存忌惮的。
一旦被其烧着,水泼不灭,人只能活生生地被烧死,损失兵卒事小,严重地打击士气事大。
挚申金顿时犹豫。
是继续猛攻缺口,还是小心为上?
就在他迟疑之际,又一阵大呼遥遥传来。
这阵大呼不是从城东传来的了,是从城西传来。
挚申金急忙紧张地投目西城。
——这挚申金所在的位置好,在城南,城东、城西,他都能够看到。
都能看到,有好处,视野开阔,可以把握整个攻城此战的全局;也有不好处,城东、城西但凡有一点失利,或不利於秦军的状况,他都能尽收眼底。
比如城东的火起。
比如现下,城西吕明阵外,出现了一支两千多人的骑兵。
……
城西出现的这支两千多人的骑兵,不是别的部队,正是玄甲突骑的一部。
如前文所述,昨天下午,秦军攻城的时候,莘迩遣了朱延祖部,出到襄武城西,诱秦军追赶,然此计没有奏效,不过计策虽没奏效,对城中守卒的士气却是又做了一回振奋。
昨天撤退后,莘迩没有远走,驻兵於城西二十来里外。
今日早上接报,说秦军再度攻城,莘迩便即率部复来襄武,再寻战机。
方才不久前,莘迩接报,斥候言说,见到南城墙被打出了一段缺口,莘迩知襄武事急,便即令高延曹、罗荡、赵兴等率部急击城西的秦军吕明部,以图为襄武的城防减轻压力,——倒是正赶上唐艾的计策奏效,东城门内火烧秦兵、南城外挚申金临变无措。
吕明部和城东的同蹄梁部隔着整个襄武县城的城区。
吕明故此还不知道城东起火这事儿,因为已闻挚申金打破了南城墙一段,也是出於争功的心态,他方在催各部进战,突然接报,说阵后冒出来了一支陇骑。
昨天的时候,玄甲突骑就出现城西,骚扰了一阵,吕明对此自是有备。
闻报以后,吕明不慌不忙,嗤笑说道:“昨日已扰我城西,无功而退,今日复来,莘阿瓜当真技穷也。”令从於左右的苟单、窦干两将,说道,“率你两人部挡之!”
苟单、窦干接令,各自上马,带本部西去迎战。
忽有传令兵不要命的鞭马,从城东那边绕城墙奔驰而来,到至吕明旗下,见到吕明,这传令兵跳下马来,急促地说道:“大王军令:严防守虏从城中袭出!”
这道命令来的真是不知由头。
吕明莫名其妙,说道:“我部正在猛攻西城墙,守卒头都不敢露,怎会杀出奔袭我部?”
那传令兵说道:“将军还不知么?城东守虏故意丢掉城门,诱得同蹄豪平部进了城中,他们用火攻之,同蹄豪平部大乱奔溃,自相践踏,东城守虏趁势杀出,现正与我城东部队鏖战。”
“什么?”吕明大惊失色。
若无城东的这场变局,城西远处来的那支陇骑自是不足为虑,可现下城东出现了变化,万一城东战败,势必会牵连到城南、城西,那正往吕明本阵杀来的那支陇骑可就是个麻烦了。
吕明立於中军,扭身顾眺西边。
苟单、窦干两部出了中军主阵,与那支杀奔前来的陇骑已经快要碰头接战。
……
城东,秦军中军。
蒲茂连续接报,先是城东中了敌计,继而城西出现玄甲突骑。
“该当如何应对?”一句询问脱口而出。
回答的声音响起:“大王,宜立即以精卒甲士挡住东城内杀出的守虏,以防城东同蹄梁部的混乱扩大;同时遣骑援助城西,以防吕明阵被陇贼骑攻陷。”
只论这个回答中的两个应对之策,的确不错,可回答的声音却不是蒲茂想的。
此回答之人,乃是季和。
蒲茂这才想起,孟朗没有跟在他的身边,而是此刻正卧病帐中。
略微收拾了下心绪,蒲茂拿出沉着的姿态,说道:“就按季卿之议下令!”
一面丈余高的大旗,竖立在东城门南边一段的城墙上,蒲茂眺望见之。
从这面大旗的高度、形制,他认出是唐艾的将旗。
蒲茂定眼其上,不觉心道:“唐千里,在那旗下么?”
……
城东,那面丈余高的大旗下。
唐艾白衣裹帻,迎冒敌矢,镇定自如,俯仰垛口,挥扇指点,有条不紊地下达军令。
“令魏咸,咬住同蹄豪平,追之不放!”
“令麴章,借城东秦虏自乱之机,於南城发动反攻!”
“调集弓弩手,增援城西!”
……
若从高空望下。
可以看到:占地十余里方圆的襄武县城周围,城北渭水横流;城东一支数百人的陇兵精锐从黑烟滚滚的瓮城中杀出后,现正於城墙和护城河之间的范围内,追杀乱成了麻的数千秦军同蹄梁部兵士;城南鼓声阵阵,百余陇兵甲士争先恐后地从城墙的缺口出跳出,向攻城的秦军挚申金部发起了反击;城西秦军吕明阵的西边三四里处,敌我骑兵接战,厮杀一团,同一时间,增援赶到的守卒弓箭手,加入到了城防的队伍中,泼雨似的箭矢射往城下。
……
“大王,今天这城,怕是打不下了,不如鸣金撤兵。”
已将至傍晚,接连三支援兵压上去,城东的混乱仍未得到完全的制止,城西的玄甲突骑也没有能被击退,城南守卒的反攻尽管被挚申金挡住了,可城南的攻势却为之一挫。
蒲茂知道,季和的建议是正确的。
带着极度的不甘心,蒲茂再三望襄武东城上的那面丈余大旗,心中想道:“襄武小城,竟难攻过於洛阳、邺县!”下令说道,“暂撤兵回营,明日再攻!”
令旨下达,城东、城南、城西三面的秦兵相继停下战事,脱离战场,撤还大营。
魏咸、麴章等部应唐艾将令,亦各止战;城西的玄甲突骑也撤退西走。
当晚唐艾城头设宴,给魏咸、麴章庆功,暂且不提。
只说是夜,蒲茂收到了一封书信。
这信是莘迩亲笔所书。
信中写道:“襄武君难下,吾兵少,亦难拔君营也,将先歼慕容瞻,再取君首於城下。”
蒲茂看罢,连日攻城不下的憋屈和对孟朗久病不愈的担忧混合一起,爆发出来,他勃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