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罗荡披挂重甲,右仗环刀,左持铁槌,奋叱先登。守卒怎么也没想到,定西会在此时攻城,直到罗荡跳上了城头,守卒还没有反应过来。城墙较宽,一面是垛口,另一面是临时搭建起来的茅棚,守卒多在茅棚里边避雨,不等他们出来,罗荡身先士卒,引众杀将过去。
登城的定西兵卒,有的提着桶,有的带着壶,桶、壶中装的都是石油。他们把石油倒出,黑色的石油混合积水,在城头的地面上流淌开来。几个兵卒点火,把石油燃起。那十头着火的金毛猴叽哇乱叫,有的也碰到了石油,顿时,火苗处处,不多时即连成一片,成了熊熊大火。
蜀中本就巫风炽烈,又且在天师道的早期,汉中本是其传教的重镇之一,天师道的“二十四治”,其中有三治,起初即在汉中。高延曹攻打不克的那个白马城,城边的白马山,是其一治,名叫“浕口治”,余下两治,一名“后城”,一名“公慕”,则皆都在南郑县外的山中。
故此,於下南郑城中的守卒也好,守军中的将校也罢,信奉天师道或者巫术鬼神的比比皆是。
见到石油燃烧起来的火,竟连大雨都无法浇灭,守卒、守将无不惊骇,纷纷大叫:“神火。”
沔阳的失陷,已然给守卒的士气造成了打击;罗荡等的雨夜登城,给他们又造成了一次打击;雨浇不灭的大火,给他们造成了第三次,也是最沉重的一次打击。
就如那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守卒们丢弃兵械,竞相溃逃。
从军以今,没有一场仗,能像眼前的这场仗,让罗荡杀得叫一个酣畅痛快。
罗荡杀得兴起,只管追逐,连他的亲兵都追不上他的步伐。不知不觉,他从城头杀到了城下。城内的沟堑已经挖好,数十成百的溃兵,一股股地朝沟堑逃跑,慌不择路,有的掉入其间,有运气好的,正好跑到吊桥处,沿着吊桥倒是越过了沟堑。然而没奈何,身后的喊杀声不停,他们只好闷头继续往里跑。——那紧随於他们后边的喊杀声,乃是发自罗荡。
这时,如果从城头往下看,却是可以看到,居然是罗荡一人,在追杀近千守卒。
后续的攻城部队赶到城下。
头批上城的兵卒中,早有人把城门打开。
数千如狼似虎的定西兵卒冲入了城中。
一道道军报城内传出,送到丘顶上的莘迩、唐艾、令狐京等处。
“城头守卒已悉数投降。”
“城中沟堑已被填平。”
“正在攻打伪将军府!”
“汉中郡府已被攻下!”
“伪将军府已克!”
快到天亮时分,城中的战斗渐渐平息。
莘迩笑对唐艾、令狐京等说道:“咱们进城去看看吧?”
唐艾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攻克南郑的这个大功,不是他立下的一般,轻摇羽扇,应道:“好。”
令狐京用力做出温润如玉的姿态,恭谨应道:“诺。”
众人下了土丘,莘迩骑马,唐艾、令狐京等乘车,在魏述、魏咸等带领的甲士扈从下,行数百步,入到了城中。
天光未明,数十兵卒在前举火把照亮。
沿途经过,入目所见,尽是守卒的尸体横陈,亦有民夫倒在道上,一些伤重难行的,卧於泥淖中,奄奄一息地呻吟;到处是守卒丢弃的刀盾槊弓等物。血水蓄满坑中,闻之腥味扑鼻。好在大雨未停,城头起的火没有波及到城内的民宅,街路两边的“里区”,勉强保持原状。
令狐京打小娇生惯养,之前从没有见过这等战后的惨像,这时不禁面如土色。
莘迩唤他近前,问道:“鲜少,南郑可以攻么?”
令狐京从牛车上下来,丝履踩到水中,身上所穿的白色鹤氅,下边大半都被溅上了泥,他捉扇下揖,说道:“京性愚,不识明公的果决英武,战前所言,都是胡言乱语。乞求明公勿怪!”
雨水顺着莘迩的铠甲往下淌,把他的衣甲和坐骑,洗刷得明亮干净。莘迩去掉兜鍪,目注令狐京,微笑说道:“鲜少,你素有智士之名,怎么能称一个‘愚’字呢?趁雨夜而攻南郑,千里的这条计谋,便是三岁的孩童也可以看出,实是可行之策,你又怎么会看不出呢?
“你战前说的那些,我看,不是胡言乱语。”
令狐京心头一沉,问道:“明公此话何意?”
“我瞧你是别有用心。”
“……,明公这话从何说起!京不解明公何意。”
莘迩吩咐唐艾的从者,将唐艾的牛车赶过来,问唐艾,说道:“千里,你觉得鲜少战前说的那些话,‘夜雨不可攻城’、‘不妨等桓公与蜀兵的战斗有了结果再说攻打南郑’云云,是他的真心话,还是他别有所图?”
唐艾撩着车帘,探头车外,举羽扇遮雨,上下打量了一身素白、站在泥水中淋雨的令狐京几眼,回答莘迩,说道:“明公新为天子拜为征虏将军,这回劳师兴众,亲自伐蜀,身系江左朝廷和大王、王太后及朝中诸公的厚望,朝野上下,莫不企盼明公可以大胜凯旋,而南郑如果不克,又或‘因人成事’,明公而才侥幸得克南郑,不用说,明公一定会因此而大失名望。
“鲜少战前所言的那些,以艾之见,恐怕不是真心话。”
不是真心话,那就是别有所图了。
莘迩招手,叫令狐京再近前一些。
令狐京面色苍白,勉强行到莘迩坐骑的头前。
莘迩挺身马上,俯瞰着他,说道:“鲜少,你不对我说真心话,我对你说句真心话。
“先王重视你的兄长,我也看重你兄长的才能,因而在先王薨后,我欲重用你的兄长,举他为振武将军;可是,我的一片好心不得好报,转眼间,你的兄长就与录事泛公、郎中令陈荪搅和到了一处。这中间,是不是有你的谋划?”
令狐京想要解释。
莘迩阻止了他,说道:“你不要说话,听我说。
“我尽心筹算、麴中尉浴血鏖战,打下了武都、阴平,结果却因为泛公、陈荪之荐,被你的兄长摘了桃子,由他出任秦州刺史、武都太守。这中间,是不是也有你的谋划?
“为了保证秦州的安全,我挑动赵宴荔、赵染干父子投我定西,费尽心力,与拓跋部结盟,打算北取朔方,以使蒲秦不能南北兼顾。但是,泛宽却以协助江左朝廷伐蜀为名,破坏了我的计划。这中间,是不是又有你的谋划?
“前时分兵,你的兄长求我把你派入他的营中,做个参谋。这中间,是不是还是你的谋划?
“鲜少,这些也就算了。我可以不与你计较。可是,在攻打南郑的这件事情上,你怎么能还是私心为重呢?你知道此回攻打南郑,我定西付出了多少的财力么?征用了多少的役夫么?攻打南郑若是不克,我军无功而返,你知道劳师糜饷,会耗费掉我定西多少的国力么?”
令狐京越听越是不对,汗出如浆,抖动嘴唇,说道:“明公,……。”
“我给你说了,你不要说话,听我说。”莘迩弯下腰,看着他,放低声音,说道,“我想对你说的真心话是什么?鲜少,只有两句。先王薨后,大王年幼,宋、泛、麴诸姓,各怀异心,朝局动荡,而外有蒲秦狼伺,设若无我,你令狐氏,还能称王陇州么?这是第一句。我曾对麴中尉说过,陇州偏远一隅,与其称王称霸於斯,何如荡平中原,复我华夏衣冠,解民倒悬,以立不世之功,登天子之朝堂?此乃我的肺腑之言。这是我要对你说的第二句。”
令狐京颤声说道:“京愚昧……。”
“你又说话了。”
“是,是,京不敢再说话了,请明公训斥。”
“我没有什么训斥你的。人都有私心,你此前的作为,我都可理解;唯是此回你身为宗室,不顾国家公义,仗三寸不烂之舌,而欲沮我军拔克南郑,我不可容忍。”莘迩直起身子,问唐艾,说道,“战前惑乱军心,按以军法,此何罪也?如何处罚?”
唐艾说道:“谣言诡语,大肆邪说,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
令狐京大惊,急声说道:“京何曾蛊惑军士!”
唐艾说的这条军法,处罚范围主要指的是“捏造鬼神,假托梦寐”者,令狐京的确不在其列。
但他说不了算数。
莘迩呼魏述、魏咸,简简单单地下达命令,说道:“令狐京蛊惑军心,斩!”
毛遂自荐的典故里边,形成了两个后世袭用的成语,一个是“因人成事”,一个即是“三寸不烂之舌”。令狐京在被魏述、魏咸拖走的时候,忽然心生明悟,原来莘迩对他生杀心已久!
自以为有不世之材,还妄想着纵横捭阖,先扳倒莘迩,之后趁令狐乐年少的机会,或许他们这支令狐氏的小宗也有称王的机会,却不料刚冒出个头来,脑袋就要丢了。
令狐京腿软如棉,乱喊叫嚷:“莘幼着!我是国朝宗室,你敢杀我?不怕回到朝中后,被大王治罪么?莘幼着!你现在放了我,……”话音到此为止。
魏咸按他在地,砍下了脑袋,捧来奉给莘迩。
那脑袋上的眉眼,依旧剑眉朗目,只是不再有晏然的风流仪态,剩下的无非凝滞的惊恐表情。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好歹也如他言,贵为宗室。用针线缝上,与他留个全尸,待运回王都,禀与大王后,再作安葬罢。”问唐艾,说道,“千里,我做的有没有一点过分?”
“明公的抱负,庸人怎会知道?换个旁人倒也无所谓,令狐京身份不同,留着他,只会是个后患。”唐艾想起了姬韦,毒杀姬韦这事儿,黄荣与他商议过,他心中想道,“比之姬韦,令狐京死得不冤。”
东方渐亮,但在乌云之下,城内还是阴郁,大雨浇灌不停。
前头陡闻骂声,莘迩与唐艾等望之,看见一人追着十余人,从不远处的街道转角处向这边跑来。后边追着的那人健步如飞,赶上前边诸人,刀槌并用,转瞬间,把之杀得干干净净。
那人却是罗荡。
罗荡看到了莘迩等,快步奔来。
莘迩蹙眉说道:“不闻我的军令么?降者不杀。罗将军,那些败卒已在讨饶,你为何还是把他们杀了?”
罗荡在城内已经杀了半夜,仍是生龙活虎,不见分毫的疲惫,他把刀槌置於一手掂着,抹了把脸上的血水,赳赳而立,大声答道:“明公只瞧见了他们刚才讨饶,没见他们方才人多时的嚣张!”
“人多时?如何嚣张了?”
“他们适才聚了有三十来人,不向我投降,居然还敢反抗!”
莘迩闻言一愣,与唐艾等放声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