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大力进了院中,到得室外,先探头探脑的朝里瞅了瞅,瞧见傅乔、黄荣在座,脸上立时堆出喜笑,甩掉靴子,着袜入内,拜倒地上,恭恭敬敬地冲莘迩行过礼,又对傅乔、黄荣行礼,说道:“傅公、黄君,闻得你二位要来朝做大官,小人思慕两位的风采,望眼欲穿。二贤今天终於到了!”
傅乔讶然,说道:“大力,这才多久不见,你的谈吐大有长进啊!”
傅乔乃是定西国的大名士,得到他的赞许,乞大力难掩欢快,故作谦虚,装羞说道:“将军现是咱们朝中万人瞩目的贵人,小人不能丢了将军的脸面。俗谚云:‘瘫子掉进井里,捞起来也是坐。’小人平时也没甚么事,便央将军府的学官,教小人认了几个字,读了几行书。”
后世的那支英雄部队,在建立的早期,为了提高战士的思想与文化水平,曾经在军中大搞教育。实际上,这个军中教育,并非是那支英雄部队的创造发明,只是那支部队将之更加普及化、深入化了。军府设置学官,以教吏、卒文化知识,此一传统来源久矣。
当下定西国的都督府、各个将军府,里头就都有学官的设置。
乞大力是个有想法的,他深知自己如果不努力上进,等到莘迩的官越做越大,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之时,他既无高贵的血统出身,无非是个胡人小率,也没有超出余众的长处,顶多力气大些,会点摔跤,恐怕慢慢地就会赶不上趟,因此,他只要一闲下来,就巴巴地跑到武卫将军府,请府中的学官教他认字读书,以盼充实、提高自己,至不济,就算是镀个金、多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他人伶俐,又下功夫,这些时日,连谷阴五城众多的大小妓寮都绝迹不去了,别的不说,单在交际语言方面确是有了不小的进步,能说些文绉绉的话了。
傅乔点头说道:“‘好问则裕,自用则小。’大力,难得你一个胡人,有上进求学之心。”
乞大力这个人,毛病不少,但对他求学这一点,莘迩亦颇为欣赏,等傅乔夸完他,含笑问道:“大力,你说有急事禀报,何事?”
傅乔、黄荣都是莘迩的亲信,不用他俩回避了。
乞大力收拾神色,面转正经,说道:“将军,小人发现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事?”
“昨晚,小人找老秃喝酒,在他屋里看到了五块金饼。那老秃除了己妻外,前几年还娶了他死去兄长的遗孀,妻有两个,儿女七八,军饷俸禄,日常不够他家吃用,还得将军不时补贴,他怎会有这么多的金饼?小人犯疑,问他,他支支吾吾的不说。
“待把他灌醉,他说了实话,原来那些金饼是别人送他的!”
“谁送的?”
“那厮虽然醉了,仍有两分清醒,小人尽管一再追问,他到底没有说出送金饼的是谁。”
莘迩不动声色,说道:“我知道了。”
乞大力偷觑莘迩,试探地说道:“将军,要不小人再去问问他?”
黄荣说道:“他喝醉了都不说,你再去问,也是白搭。”
傅乔皱起眉头,说道:“幼着,一下五块金饼,手笔不小,送钱给秃连樊的此人,家訾必然丰饶。只是,秃连樊,一个胡骑军侯罢了,不知那人要托他办何事,竟值当舍出这么多钱?”
黄荣到底比傅乔有政治头脑,冷笑一声,说道:“还用说么?秃连樊手下无非些许胡骑,能帮人办什么事?肯舍出五块金饼与他,给钱的那人定是另有企图。”
傅乔挠头说道:“会是什么企图?”忽然吃惊,转看莘迩,说道,“幼着,难不成是?”
黄荣说道:“不错,其意必在明公!”
莘迩徐徐说道:“你两个不知。先王在世时,命我筹建校事曹,先王今虽已宾天,而校事曹犹尚未撤。秃连樊不止是军侯,目前且领着校事的头衔。也许,送钱给他的那人,是想打听些什么王都贵戚家的秘闻罢。”
校事曹是干什么的?傅乔、黄荣俱皆清楚。
听了莘迩此话,傅乔恍然,说道:“这样啊,那大概就是如此了吧?”
黄荣在建康郡时,吏职虽说不高,但他领着一伙寓吏,整天与府中的土着吏员们勾心斗角,对政治斗争这一套却熟悉得很。想那小小的一个建康郡府,就有那么多的争斗,况乎朝中?争权夺利,阴谋诡计,只会更多。这些都是杀人不见血的,丁点的松懈大意不可有。
黄荣对此很清楚,他低头想了片刻,警惕十足地说道:“若是真如将军所言,倒也没所谓了,只就怕那送钱之人的企图更大!……将军,荣有一策,可以一试。”
才到王都,犹未上任,黄荣即要献上第一策。
莘迩闻弦歌知雅意,黄荣话音未落,已然猜出了他要说什么,瞄了眼乞大力,问黄荣道:“何策?”
果然,黄荣说道:“荣之此策,需要稍微委屈一下乞军侯。”
乞大力挺胸昂头,忠心耿耿地说道:“委屈不委屈的,只要能有用於将军,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浑然莫论些许委屈,便是生死,也置之度外的架势。
黄荣随口赞了句:“乞军侯忠心不二,可为臣表。”说道,“荣之此策,说也简单,不用乞军侯赴汤蹈火,只借乞军侯的尊臀一用即可。”
乞大力楞了下,下意识捂住屁股,吃吃地说道:“借小人尊臀?”
傅乔了然,笑道:“此苦肉计是也!”
黄荣说道:“正是!”
乞大力也明白了过来,顿时轻松许多,慷慨地说道:“小人皮糙肉厚,不怕打!将军,要打,就打得狠一点!狠了,才像!才能哄到那人来找小人!”
诸人计议定下。
室外的奴仆很快听到室内传出莘迩的怒声:“来人!”
几个壮奴奔进。
莘迩痛骂乞大力,骂道:“你个胡虏!我待你不薄,你却觊觎我的爱婢,敢来乞讨!谁给你的狗胆?”命令那几个壮奴,“拉出去,笞三十!”
乞大力挣扎叫道:“将军!何为一贱婢,罪壮士耶?”
傅乔心中赞道:“大力真是不一样了啊,‘何为贱婢罪壮士’,这话说的好,好!”
壮奴们拉着乞大力出去,噼噼啪啪,痛打了三十板子。下的重手,把乞大力打得皮开肉绽,路都走不成了。打完,将他丢到宅门外。乞大力来时,带了四五个从骑,见状大骇,急问缘故。乞大力哼哼唧唧,怨道:“将军重色轻壮士!”说道,“扶我回去,扶我回去!”
路走不成,马骑不了,扶,也是扶不了的。
从骑寻来块木板,把他放在板上,拖着出城。
乞大力面趴向下,绔上血迹斑斑,唯恐别人没注意到他似的,痛呼不断。
沿途行人看到,无不议论纷纷。
事情迅速传开。
出来见莘迩前,乞大力对他的婆娘说,他这回要把秃连樊的“校事”给抢过来,也威风威风;不意归还,却是挨了一顿毒打。他妻子惊慌失措,敷着药,又是骂他,又是埋怨。乞大力不吱声,听得烦了,唤儿子近前,扔过去几个钱,吩咐:“去军市上给我打些酒来,让乃公止止疼。”
他儿子听话去了。
乞大力臀上剧痛,胸中开怀,想着秃连樊自当上校事后得意炫耀的嘴脸,心道:“校事之权,远比军侯为大。一顿打,换个将来的校事,这买卖划算!……诶,不对,何止校事,送钱给老秃的那人要真来找我,料给我的也不会低於五块金饼,这笔钱,将军定不会要,我自可大方收下。五块金饼,能买多少小婢、美衣服?哎呀,更加划算了!”
屁股疼得很,心里美滋滋。
乞大力静等送钱给秃连樊的那人,看会不会前来找他。
却说黄荣、傅乔,当晚,莘迩在宅中给他俩洗尘,羊馥兄弟、张龟、唐艾、向逵、魏述等皆出席。次日,两人休息一天,傅乔会了些昔日旧友。第三天,二人履新上任。
傅乔暂不必多提,黄荣到公廨后,见到了一个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