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的话天浩已经听过很多,他能理解包括老祭司在内这些人的感恩戴德,可同样的话听多了,也就不以为意。
最近很忙,各种事务繁忙,如果不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好好与老祭司谈谈,天浩不会扔下手头上的工作,跟着他来到这种地方抒发情怀。
“我听说,大国师是你的老师?”天浩随手从脚边拔了一根青嫩的草茎,一口咬掉葱白色的部分,慢慢地嚼着。
这种植物的嫩茎有点甜,算是一种天然零食。
这话勾起了老祭司的回忆。他陷入沉默,缓缓点头。良久,才慢慢地说:“他是我以前的老师,后来……我遇到了另一位老师。”
天浩知道他指的是詹建华。
“大国师不喜欢他。”老祭司在脑海中搜索记忆。
天浩敏锐抓住了问题核心:“你的意思是,大国师与你的老师之间有过交集?”
老祭司点点头:“应该是吧,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段时间我一直很困扰,大国师反复劝我不要跟着老师走,他认为老师传授的那些知识有问题,甚至可能是亵渎神灵的异端行为。”
天浩眼中目光微闪:“比如?”
“让女人生不了孩子,让男人绝育。”老祭司控制着音量不让其他人听见,他带有思念表情夹杂着古怪:“其实我觉得老师有些话说得没错,粮食产量一直上不去,生太多孩子只会让生活变得艰难。与其所有人都吃不饱,不如控制人口增长,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天浩陷入了沉思。
……
鹿族领地,穗木寨。
天气越来越热,头领木屋没有生火,没有桌子,地上几个陶盘里盛着简单的食物。
福全咬了一口面饼,粗糙的口感如此可怕,舌头仿佛被无数针刺狠扎了一下,他连忙把嘴里的这口食物吐在盘子里,端起摆在面前的碗,喝了一大口肉汤。
表情瞬间变得古怪,福全觉得很难受,汤里有一大股尿骚味,同时夹杂着浓烈的腥气,这感觉是如此诡异,如果不是考虑到自己的客人身份,他真的很想张嘴喷出去,再用清水好好漱个口。
他强迫着自己把这口难吃的汤咽了下去。
张开嘴,长长呼出一口连福全自己都觉得难以忍受的恶臭,感觉终于离开地狱,来到一个人类活动的世界。
穗木寨头领光平坐在对面,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怎么样,好吃吧?这是上个星期从山里猎到的獠齿猪,我一直留着没舍得吃。”
福全用恐惧的目光看着那锅肉汤。
他当然知道汤里的肉来自獠齿猪,可福全发誓自己从未吃过如此可怕的肉。
……好吧,既然是发誓,涉及到神灵,就必须诚实,不能撒谎。
很早以前,我还是左所寨头领的时候,的确喝过这种散发着臭气的肉汤,而且不止一次。
说起来,那时候也是没办法。缺粮,大家肚子里都没什么油水。偶尔上山弄到点儿猎物,都是精打细算恨不得连骨头都嚼碎咽下去。只要是大型动物就有肠子,大肠肯定要冲洗干净,小肠就舍不得洗,肉呼呼的管子里全是油,节俭惯了的野蛮人连血带油扔进锅里一块儿煮,那时候包括福全在内,整个左所寨没人觉得这种东西难吃。
直到带领全寨人投靠了磐石城,福全才知道世界上有句话叫做“食物精细化”。
同样是处理獠齿猪的肠子,磐石城的牛族女人从海边弄来细碎沙粒,先用清水冲洗,然后剪开猪肠,用手蘸着沙粒不断地搓。这法子据说是年轻领主的独闯,只有这样才能搓掉肠管内部皱褶上的污垢,最后的冲洗也很费事,必须把沙子弄干净,否则吃进嘴里的感觉会很糟糕。
现在的福全早就看不上猪肠炖汤。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给光平在美食方面好好上一课。谁让他既是穗木寨的头领,又是我的远房亲戚呢?
“肠子最好别煮,加酱油炖出来很好吃。那个……你不知道什么是酱油吧?就是从黄豆里捏出来的汁水,放在罐子里存上一段时间,非常的香。”
“瞧瞧你这煮是什么汤啊!肉没洗干净不说,连猪皮上的毛都没刮掉。你得做精细点儿,让女人把猪皮放在火上烤,火一燎毛就没了,多简单。”
“还有你这汤里的猪头……唉,不说了,肯定没洗过,直接砍成两半就煮了,是不是这样?”
光平听得满面懵懂,福全刚才的话有几句听不懂,但感觉很高上大,有种说不出的敬畏,现在回到自己熟悉的话题,连忙点头:“是啊,就是砍成两半,一直都是这么煮。”
“所以说这汤不好喝啊!”福全一脸的痛心疾首:“猪鼻子掏过吗?里面全是鼻涕。猪耳朵里面这些黏糊糊黄兮兮的又是什么?还有猪脸,你看看,你看看……猪皮一层层堆起来,中间的部分连洗都没洗过,我用指甲就能抠出一大块。”
缺乏食物的时候就不能挑挑拣拣,一头獠齿猪从杀死的那一刻就必须精确计算,包括体内的每一滴血都属于食物。按照北方蛮族,尤其是底层平民的观点,除了大肠必须清洗,其余的部位根本不要加工。最常见的办法就是用刀子在猪皮表面刮一道,力量还不能太重,按照老人的说法,刮猪毛的时候过于用力会把油脂刮掉,那样做非常可惜,会被一大堆人用手指头戳着骂“败家子”。
穗木寨虽说是人口超过四千的大寨,头领光平在福全面前却是个小辈。这种复杂的血缘关系要上溯到福全的曾祖那一代人。其实这么多年下来,很多亲戚已经分散,就算是嫡亲的表兄弟之间也会变得疏远。福全是个老好人,虽说经营方面不怎么样,也没什么政治头脑,但他属于那种在大家庭环境下颇有人缘,口碑极好的类型。
以前还是左所寨头领的时候,他就经常与周边其它寨子头领来往,这家送几百斤麦子,那家给上一些盐。东西不多,但人情往来不外乎如此,用福全的话来说:平时大伙儿把关系搞好,遇到困难才会互相帮助。所以尽管左所寨人少,附近村寨的头领都愿意跟他称兄道弟,来往密切。
光平比福全小六岁,平时管福全叫“大哥”。当初福全带着左所寨投向磐石城,光平是又惊又怕,他觉得鹿族大王一定很暴怒,继而出兵。如果真是这样,在战场上遇到福全,光平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没想到福全竟然带着十几个护卫来了穗木寨。他口口声声“只是走走亲戚,看看老朋友”。话说到这个份上,光平也不好按照界限分明的敌我阵营把福全抓起来。他下令封闭寨门,把福全带进自己的私宅,还让媳妇从柴堆下面把上周猎到的獠齿猪拿出来,割肉煮汤,好好款待这位久已未见的亲戚兼老友。
福全还是跟以前一样,笑呵呵的,自始至终没提过一句关于牛族人的话。
他的笑容让人感觉很舒服,拿起筷子点了一下装在面前碗里的猪耳朵,问:“阿平,你这猪肉腌过吧?”
“当然腌过,不然的话怎么可能留到现在?早就臭了!”光平没多想,张口回答。
“已经臭了。”福全索性不吃了,直接把筷子插进猪耳朵,叹息着连连摇头:“你肯定是舍不得用盐,肉腌的不入味,也耐不住热。这汤端上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味道有点儿怪,不信你自己尝尝,真有一大股臭味。”
这话没有乱说,光平自己也心知肚明。他讪讪地挤出一个笑脸:“福全大哥,你现在变得好挑剔啊!要换了以前,这锅肉汤能让你吃的根本停不下来……呵呵,看来是磐石城的日子太好过,你嫌弃我了?”
“乱说!”福全嗔怒着瞪了他一眼:“都是自家兄弟,怎么说这种话?”
光平不是傻瓜,他依旧笑道:“你这次来,应该不是为了吃顿饭那么简单吧?”
福全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往前挪了挪,压低声音,:“阿平,你老实告诉我,寨子里去年的粮食够不够吃?”
光平摇摇头,这不是什么秘密,只要稍加留意就能知道。他收起脸上的笑,神情变得阴郁:“去年雨水少,地里的庄稼收成勉强还行,刨掉上缴给族里的部分,剩下的连过冬都成问题。实在是没办法,我换了四百个人出去,这才维持到现在。”
福全对此深表同情:“你也难啊!”
光平叹息着摇头:“没办法,我们主要种棉花,往年都是用棉布向狮族人换吃的。去年不知怎么了,狮族那边说是粮食歉收,粮价比往年足足涨了一成半。我把库房里所有棉布都拿出去换粮,现在……仓库已经空了。”
“狮族人?”福全发出轻蔑的冷哼:“他们拿什么换你的棉布?还是土豆干和玉米面?”
“一直都是这些,除了这两样东西,狮族人也拿不出别的。”光平砸了咂嘴,眼里闪烁着憧憬的目光:“要是我们自己能种玉米和土豆就好了,大家都用不着挨饿。”
“别做梦了,哪有这么好的事儿。”福全笑着用拳头往他肩膀上捅了一下,继续问:“今年你打算怎么办?”
“今年?”光平的反应有些慢,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棉花已经种下去了,麦子也是,但我估计就算秋天的收成不错,寨子里也很难有余粮。”
福全没吱声,他缓缓低下头,拔出插在猪耳朵上的筷子,在已经冷掉的汤碗里慢慢搅动。
“前些年,左所寨的情况跟你现在差不多。粮食不够吃,只能用棉布找狮族人换。他们都是些黑心的狗杂种,一匹上好的棉布只能换到半口袋玉米面。你想想,那可是棉布啊!从纺线到织布,寨子里的女人辛辛苦苦没日没夜的干,容易吗?结果被人两三句话说得一文不值。”良久,福全发出夹杂着愤怒情绪的声音。
光平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他坐在那里没有动,用疑惑的眼睛看着福全,足足过了半分钟,才不太确定地问:“福全大哥,你是想让我跟着你,一起去磐石城?”
福全没有直接劝说:“我问你,你打算让寨子里的人怎么度过今年冬天?”
不等光平回答,他抬起手,做了个阻挡的姿势:“别跟我说什么走一步算一步,那都是放屁。现在是春天,你们都这样了,还能走到什么时候?”
光平艰难地辩解:“今年的粮价说不定会降下来,到时候……”
“不可能!”福全当场否决:“狮族人的心有多黑我是知道的。他们每次都是往死里压价,尤其是年成不好的时候,价钱压得更凶。还记得十二年前那次饥荒吗?所有部落都没有吃的,所有人都跑到狮族那边换粮。五匹棉布换半口袋玉米面啊……这些天杀的狗杂种,他们真敢开这个口。最早的时候一匹棉布就能换五袋粮,甚至更高的时候也有过。他们明摆着是趁火打劫,不给我们活路啊!”
光平知道福全说的这件事,他低着头,犹豫着说:“其实不是一定要找狮族人换粮,我们可以去牡鹿城向大王说明情况,这样一来……”
“大王什么时候管过我们?”福全毫不客气打断了他的话:“每年上缴的粮食额度那么高,最近几年还不断提高税率,左所寨连续好几年都在卖人,再看看你的穗木寨,现在恐怕连四千人都没有了吧?”
光平沉重地缓缓点头:“三千八百零六个,这是我上个星期清点的数字。”
“再这样下去,不超过两年,穗木寨最多只剩下三千人。”福全的语气变得激烈起来:“阿平,你还能撑多久?养活寨子里的人不是光靠嘴上说说那么简单,他们每天都要吃饭,否则就得饿死。”